谢舜《神学的人学化:康德的宗教哲学及其现代影响》序

近年来,西方宗教哲学已成为国内学术界的一个热门话题。但人们往往忽视了一点,就是被称为“古典”哲学家的康德在宗教哲学思想上为现代人留下了极为丰富的遗产。因此,对康德宗教哲学的系统研究,在国内学术界至今还是一项空白,有关这方面的中文资料也极为有限。谢舜博士以极大的理论勇气承担了这一理论课题,在阅读和参考了不少文献资料,包括许多未翻译过来的原始资料的基础上,相当成功地完成了这一难度很大的工作,为国内康德研究和宗教哲学研究作出了有价值的贡献。

本书的一个突出的特点,在于作者在论述中贯穿着一种深远的历史感。他从康德对传统基督教神学以及对启蒙运动的既批判、超越,同时又改进、吸收的复杂关系中,展开康德着手其神学变革的理论前提,对前康德的宗教和反宗教的思想都作了系统的清理,历史地说明了康德宗教思想产生的必然性。其中尤以对英、法、德三国启蒙运动的比较分析,把握准确,令人耳目一新。作者提出,德国启蒙动动的思想成就总的看来,在自然观上不是机械论,在认识论上不是经验论,在道德上不是功利主义,在信仰上不是无神论;它的哲学根基是德国理性主义传统,这种传统坚持思想的内在性,深信世界具有精神性,精神内在于世界,构成能动的本质,反对思想与对象、精神与世界的分立,追求和谐、自由与内在统一。这些特征至今还是德意志民族思辨精神的典型标志(想想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人),读来十分可信。由此引出对宗教的改造是德国启蒙运动和英法启蒙运动相比最有特色的精神努力的观点,从而为康德宗教思想特定的民族和文化特征作了很好的铺垫。

本书立论的基础是:康德的宗教思想是立足于他的人本主义之上的,由此出发康德对基督教教义重新作了系统的阐释,导致了他在宗教领域中的“哥白尼式革命”。作者指出,康德实践理性的道德原则是他建立并论证其宗教信仰的唯一可能的根据;但宗教作为非纯粹状态的道德则打破了超验道德领域的抽象性和狭隘性,而具有了现实历史向着道德目标和宗教“理念”不断进步的意义;因此宗教除了和道德一样体现出人类理性的无限性之外,还体现了人的现实的有限性及其向无限不断追求的过程;在这种意义上,宗教正是人作为理性的有限存在者的二重性的集中表现,神学便从过去以上帝为最高原则来解释人而转移到以人为最高原则来解释上帝的基础上来了。作者还具体分析了康德以这一全新原则对《圣经》“创世”、“原罪”、“复活”等教义及教会团体的作用所作的阐释。在康德看来,全部圣经所阐明的,无非是人类的历史起源、人的自由结构以及人如何完成自身的拯救这样一部世俗的历史。作者表明,尽管康德把这一切都限制在主观的“臆测”、“隐喻”和纯理论探讨的范围中,但借此透露出来的对人的本质和人的历史的许多观点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极为深刻而辩证的。作者将这些富有启发的内容挖掘出来并加以发挥,是一项极有价值的开拓性工作。其中所展示的一系列有关自由、原罪和道德进步的独到见解,是很有深度并值得重视的。

当然,作者也并未一味地局限于康德宗教哲学的视野中留连忘返。他分析了康德宗教哲学的内在矛盾,即人的有限感性与人的无限理性,“现象的人”和“本体的人”的矛盾,并展示了后康德哲学中神学的人学化历程。但这种分析和展示在力度上似嫌不足,是有待于作者在将来的进一步研究中加强的。不过,就国内目前研究状况来说,像康德这样的大思想家,是很难做到“一步到位”的研究的,能够走得进去就已经非常不易了。我以为,作者若能更深入地钻研一下康德的“第三批判”①在展示和调和其宗教哲学的内在矛盾性方面所起的作用,当更有利于“走出康德”,并开拓出更广阔的视野。

本书的基础是作者在杨祖陶先生悉心指导下完成的一篇博士论文,我也参与了具体的指导工作。回想当年老、中、青三代师生就论文提纲和写作过程共济一堂,热烈讨论和畅谈上帝、自由和不朽这些话题,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当本书变成铅字时,那些记忆也将固定成形,这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祝贺作者。
邓晓芒
1997年6月10日于武昌珞珈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