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劲松《爱智慧与爱的智慧》序

当了十几年的哲学教师，常有这样一个感觉，就是中国人越来越务实、入俗，已经没有几个人关心哲学了。多年来哲学系招不到第一志愿报考的本科生，就是一个明证。我常想，中国这么大，有这么悠久的历史文化，那些有哲学天分的苗子都到哪里去了呢？
读了谢劲松编的《爱智慧与爱的智慧》，这个问题有了部分的答案。原来，许多有思想、肯动脑、有天分的孩子都被强扭着在干他们不想干、甚至厌恶的事，几乎一个不留地驱赶上了“仕途经济”这一条漫漫长途。他们的家长、老师和社会从小就教导他们：世界上的事可以分为两类：能吃饱肚子的和不能吃饱肚子的。哲学能“当饭吃”吗？不能！人不吃饭行吗？不行！结论：哲学无用。俗话说，吃一两米饭，就做一两米的事。反过来也成立：做一两米的事，就是为了吃上那一两米的饭。这种人生，确实连耗子也不如。我不知道那些自称是
爱儿子、爱学生的家长和老师，为什么要把孩子们训练成一群小耗子，也许他们自己就是些老耗子？
但人毕竟不是耗子。从我们面前的这部书中，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青春气息，痛苦而芬芳。这是前所未有的，在目前中国堆积如山的出版垃圾中，从未看到过类似这样的一本书，一本青年大学生讲真话、讲心里话的书。看看这些标题吧：“我最得意的思”“我最痛苦的思”“我最困惑的思”“人的沉沦”“活与死”···你也许会担心，现在的大学生，能就这些高深的话题发表什么值得重视的见解吗？你肯定会想起电视节目上愚不可及的“问题抢答”和主持人、嘉宾及观众那没劲而尴尬的表情。可是不然，读了本书中那些学生亲自写的篇什和编者随处加上的生动的按语，你会不由得惊异和欣喜：那些闪光的思想，深沉的焦虑，严肃的探寻，虽然还不免带上幼稚和偏激的痕迹，却是那么美丽、自然、真实，如同生命的曲线在白由舒展。你会感叹这生命的顽强的耐受力，在如此恶浊的空气中居然还会绽放如此脆弱的花朵！

的确，生命就是生命，它到处都是一样的：古代、现代，中国、外国。青春的火焰总要燃烧，哪怕冒着烟，被窒息，但只要有一丝风透进来，便会立即明亮耀眼。编者就是那一缕清凉的风，他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堂上，不是照本宣讲那些枯燥的教条，而是谈人生的体验、思维的困惑、现实的两难，并将自己所理解的唯物辩证法潜移默化地融贯其中，充满机智与智慧。那些平时看上去循规蹈矩、甚至有些木头木脑的工科大学生，竟能为这种“讲授”而疯魔，他们的眼光为之而发亮，他们的心为之而舞蹈，他们实在都是些绝顶聪明的孩子，现在才意识到他们的不幸和他们的万幸，他们急于用自己那几乎只会做实验和写算式的手，写下富于灵性和哲理的句子，他们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只是工具，而是人，有权参与思考和讨论人之为人的那些问题。
在大学，“素质教育”已经叫了许多年了，“教材改革”“教育体制改革”的呼声也早已见怪不怪，使人麻木。给人的感觉，是在中国，任何呼吁和建议都好比碰在回音壁上，纯粹是在练嗓子。实在干着的事是永远不需要呼吁的，一边呼吁一边扼杀则是中国式的“辩证法”。最不可思议的是，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扼杀者在内，都明明觉得这不合理，感到危机，但都无可奈何，眼睁睁地走向深渊，或把别人推下深渊。哲学教育的改革为什么就那么难呢？三百多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几乎一模一样的教材真的就突破不了吗？不过，反过来想想，也真是，你把教材改了，叫人家老师拿什么吃饭去？而那些当官的又拿什么训人呢？
遇到这一类棘手的问题，编者也只好老实承认“我不能回答”。有许多问题，学生本不该问老师，而要问那些管老师的人。在这里，学生和老师是“平等的”，即同样无权。只不过，意识到这种平等的老师太少了，所以我们也很难看到如同本书那样的老师和学生的平等对话、同情的理解，甚至同病相怜。本书的最大优点，就在于终于有一位哲学老师，意识到了学生和自己都是一样的“人”，并和学生一起进入了共同的游戏和表演，他们的相互默契和微笑，是感人的。
愿这样的老师更多一些。
199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