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干干》

似乎是从记忆的深处,隐隐地回响着与“干干”的共鸣,又像是并非自己个人的记忆,而是整个民族古老而深沉的回忆。谁知道,在“干干——”这一声呼唤里,凝聚着多少无泪的叹息和有泪的安慰,蕴含着多少麻木的悲苦和虚幻的企望呢?

干干没有文化,只会数数。可是在她身上,浸透了世代流传下来的“文明”礼教。几十年如一日,成天忙忙碌碌地,把一个人(无论是谁)当做上帝一样来侍候,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最真挚地寄托在这个既非全智、亦远非全能的上帝那里。正是通过这些表面的忙碌,人们可以体味出一种永恒的宁静,一种心灵的无纷扰,一种圣洁的满足和生命的荣耀。从解放到公私合营,甚至历经“文化革命”的“浩劫”,这种内心的静穆慈悲始终未被打破过。也许,作为一种侍奉人的美德,这种无生命的生命至今还有某种可贵之处,也许,儿子大了不写信给干干,终究是有负养育之恩,无论如何,中国人没有宗教却作为一个民族存在了数千年,其秘密从这里也可以窥豹一斑吧。

可是,这个“上帝”,这个主人,这个“李福爹”,终于死了,死得那么简单、痛快(“一个电话挂到火葬场”)。他生前的代表,崽女和崽女的崽女们,也走了。剩下来的这个干干,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干干拿了那张皮沙发竟不知如何办好。李福爹坐了几十年,她抹了几十年,从未坐过。一坐吓了一跳,跌下去好深。”
“‘还是坐板凳好,有靠岸。”’

然而,现在已没有人可服侍了,这样一种“自由”,她拿着毫无用处。“上帝”已将她的本质带进了坟墓(或天堂),为了使自己的存在重新具有“本质”的假象,干干在其余生中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想象里来一个“造神”,其最好的道具当然就是那张皮沙发了。她怎么能把这张珍贵的皮沙发让与别人呢?

“结果放在房里空着。天天抹那灰尘。”

这也算是一种精神生活的方式吧。但它甚至连果戈理式的“含泪的笑”也引不起来,只将一股怜悯之心和抑郁之情化作了一声没有回音的叹息。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干干”,你就要哭。

作者对于“干干”这一阶层的芸芸众生有一种特别亲切的体察。在他笔下,一切写来是那么无拘无束,信手拈来,但也正是在平易中见真功夫。在这里,用不着大段的心理分析和即物生情的感慨,作者运用与对象恰相适应的那种平铺直叙,如炉边聊家常一般,通过完全是外部的动作、事件和日常言语,细腻地刻画出人物瞬间的内心世界和支配其一生的世界观。不仅行文,而且用词都完全是口语化的,但却没有半句啰唆;没有半句啰唆,却又通篇像是在唠唠叨叨地闲扯,随处打上句号,又随处补上一句看似毫不稀奇、细想却意味隽永的妙语,这往往是“文眼”所在。作者似乎在努力追求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包容最深邃的意绪,以最简洁的文字表达出最丰富的内涵。两千多字的小说,真个是空灵洒脱,韵味无穷。结尾一句戛然而止,如风定而叶飘落,弦断而音绕梁,活脱脱凸现出一个默默地劳苦了一辈子、却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真实本质的劳动妇女可怜可悲的内心形象。

即使是那些“次要”人物,在作者白描式的准确的把握中也生动地展示出他们的外在形态和内在面貌。李福爹的“福”而胆小,周嫂子的热心快肠,甚至没有名字的“崽”、“女”们,读来都如见其面,如闻其声。这与作者相当厚实的生活功底是分不开的。作者描写这些,暗地里还是在间接地描写干干,使其集中了全部社会心理环境的丰富性于一身,但却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一种非结构、无重点的散漫倾向。如对于“老王”的家庭,他那争气的儿子,这个儿子与刘家大妹“有过点什么”复又“没有什么了”,以及大妹的婚后生活等等这些生活琐事,倘若从全篇整体来看,似乎可以割爱。作者大概过于追求“聊家常”的风格,但也许是在做一种打破传统框框的尝试。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即全篇情绪和风格上的统一,作者倒的确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