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好像”在康德哲学中的用法
内容摘要
康德是第一个将“好像”用作自己哲学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的方法论手段的哲学家。作为反思判断力的一种修辞表达方式,他把“好像”用于审美和目的论中;而当他把反思判断力扩展为反思性推理即类比推理时,他的“好像”就有了更进宽泛的用法,即一方面用于实践理性批判的“模型论”中,表达为定言命令的“自然法则公式”,另方面用于自然神学中,以便为伦理神学留下地盘,最后则用于历史目的论中,为人类历史的道德上的进步提供某种信心。
人们一般都注意到,康德的“好像”(als ob)这一短语在他的《判断力批判》中用得最多,是作为反思判断力的类比思维的一种修辞手段而采用的。例如他在该书“导言”第IV节中对“反思性的判断力”的原则作了这样的规定:“这一原则不可能是别的,而只能是:由于普遍的自然规律在我们的知性中有其根据,所以知性把这些自然规律颁布给自然(虽然只是按照作为自然的自然这一普遍概念),而那些特殊的经验性规律,就其中留下而未被那些普遍自然规律所规定的东西而言,则必须按照这样一种统一性来考察,就好像有一个知性(即使不是我们的知性)为了我们的认识能力而给出了这种统一性,以便使一个按照特殊自然规律的经验系统成为可能似的。……这种能力借此只是给它自己而不是给自然界提供一个规律。……这就是说,自然界通过这个概念被设想成好像有一个知性含有它那些经验性规律的多样统一性的根据似的。”
这种“好像”被分配到两个方面,即审美方面和目的论方面。在审美方面,对于鉴赏判断所带来的愉快,他说:“它不是一个经验性的概念,而是一种愉快的情感(因而根本不是什么概念),但这种情感却又要通过鉴赏判断而对每个人期待着,并与客体的表象联结在一起,就好像它是一个与客体的知识结合着的谓词一样。”由此他引出了美的规定:“于是他将这样来谈到美,就好像美是对象的一种性状,而这判断是(通过客体的概念而构成某种客体知识的)逻辑判断似的”。他在“审美判断的演绎”中所表述的鉴赏的两个特性,一个是“鉴赏判断就愉悦而言是带着要每个人都同意这样的要求来规定自己的对象(规定为美)的,好像这是客观的一样。”另一个则是:“鉴赏判断根本不能通过论证根据来规定的,就好像它只是主观的一样。”
而在目的论方面,他也说:“这样一来,在自然的诸多产品中也就有可能指望这样一些产品,它们好像本来就完全是适合着我们的判断力而设置的那样,包含与判断力相适合的这样一些特别的形式,这些形式通过其多样性和统一性仿佛有利于加强和维持诸内心力量(这些内心力量是在这个判断力的运用中做着游戏),因而我们赋予这些形式以美的形式的称号。”当我们把这种形式上的合目的性(美)原则转用于质料上时,就形成了另一种“好像”,“因为我们在引证一个目的论的根据时,我们就好像这根据存在于自然中(而不是存在于我们心中)那样,把客体方面的原因性赋予一个客体概念,或不如说,我们是按照与这样一种原因性(这类原因性我们是在自己心中发现的)作类比来想像这对象的可能性的”。
由此可见,通过想像力的“类比”把经验性的质料看作“好像”是趋向于一个目的的,这是康德“反思性的判断力”的一般操作程序。而且当我们把反思判断力的这一程序从“判断”扩展到“推理”功能,便产生了“判断力的推理”,而判断力推理只可能是“反思判断力的推理”。如康德在《逻辑学讲义》中说的:“判断力推理是由特殊概念到普遍概念的某些推理方式。因此它们不是规定的判断力的功能,而是反思的判断力的功能。它们所规定的也不是客体,而只是为了达到客体的知识而对客体反思的方式。”这种方式又分为“归纳推理”和“类比推理”两种。康德说:“任何理性推理都必须给出必然性。因此,归纳和类比不是理性推理,而只是逻辑上的推测(Präsumtionen),或者甚至是经验性的推理;而通过归纳得到的固然是总体的(generale)命题,但不是普遍的(universale)命题。”归纳和类比两种推理都是想要从有限的经验材料推论出超出这些材料之外、之上的总体情况,因此其结论虽然具有“总体性”,但却不具有“普遍性”,就是说它们是以一种“挂一漏万”、“残缺不全”的方式来表达总体性的。总的来看,康德虽然并不否认这两种推理方式在扩展经验知识方面的有用性,但也深知其中的陷阱,因此要求人们谨慎运用;但康德自己运用更多的是类比推理,不论是超出我们现有经验之外的类比推理,还是那种超出全部经验的总体之上的推理,在康德哲学中都有广泛的运用。与反思性的判断力一样,类比推理也是基于“好像”,但不是单纯一个判断所得出的好像,而是一条推理原则的好像。
例如,对于那种超出我们现有经验之外的类比推理,康德把它运用于《实践理性批判》的“纯粹实践判断力的模型论”上。他认为,对德性善恶问题的判断和对知识真假问题的判断不同,不能建立一种中介性的“图型”去规定感性的自然界,而只能出于自由意志为自己“配备一个法则,但却是这样一条能够在感官对象上in concreto得到表现的法则,因而是一条自然法则,但只是就其形式而言,是作为判断力所要求的法则,因此我们可以把这种法则称之为德性法则的模型(Typus)。”这条法则被表述为:“问问你自己,你打算去做的那个行动如果按照你自己也是其一部分的自然的一条法则也应当发生的话,你是否仍能把它视为通过你的意志而可能的?”在《道德形而上学基础》中,康德把这法则归于定言命令的第一种变形的公式:“你要这样行动,就好像你行动的准则应当通过你的意志成为普遍的自然法则一样。”但康德又说,这一命令公式“只是被假定为定言的,因为人们如果要想说明义务概念,就必须作出这样的假定。”定言命令除了这种“自然法则公式”外,还有另外两种变形公式(即“目的公式”和“自律公式”),康德把它们顺次排列,“为的是使理性的理念(按照某种类比)更接近直观,并由此更接近情感。”因为,“如果人们同时想给德性法则提供一个入口:那么引导同一个行动历经上述三个概念,并由此使它尽可能地接近直观,这是很有用的。”但三者都基于同一个定言命令:“你要按照同时能使自身成为普遍法则的那条准则去行动”。而这一定言命令,如果不借助于上述“好像”的“假定”来做一个思想实验的话,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例如,康德举例说,是否能够做出欺骗性的承诺?康德让人们设想一下,如果所有的人都做虚假承诺,则不再会有人相信任何承诺,因而“这样一条法则的普遍性就会使承诺和人们在作出承诺时可能怀有的目的本身都变得不可能了”,也就是说,承诺本身将会自我取消。反之,假如所有的人都不做虚假承诺,人们就会越来越互信,这条法则就会进入良性循环,因而自然成为一条普遍法则。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假定,即让自己的行动准则“好像”是一条普遍的“自然”法则;其实我们知道,道德律不可能是“自然法则”,而只是在我们的思想实验中“好像”是自然法则。这就是一个类比推理,即从个别人的行为类推到一切人可能的普遍行为。这属于超出我们现有经验之外的类比推理。这种推理虽然超出我们现有经验之外,但仍然被设想为是在可能经验之中的,因而被设想为“自然法则”。
至于超出我们一切可能经验之上类比推理,那么康德通常用来假定一个作为自然之上的最高统治者的上帝。例如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谈到“人类理性的自然辩证论的终极意图”时说:“所以我将按照与这个世界中的实在性、实体、原因性和必然性的类比来设想一个在最高完善性中具有这一切的存在者,并且由于这个理念只是基于我的理性,我将能够把这个存在者设想为独立的理性,它借最大的和谐和统一性这些理念而是世界整体的原因,以至于我去掉了一切限制理念的条件,为的只是在这样一个原始根据的庇护下,使世界整体中的杂多的系统统一、并借助于这种统一而使理性的最大可能的经验性运用成为可能,因为我把一切联结都看作就好像它们都是一个最高理性的安排一样,我们的理性则是这个理性的一个模糊不清的摹本。”这就是从我们运用于经验对象之上的诸范畴如实在性、实体性、原因性、必然性等等而类推出一个超出全部经验世界之上的上帝。而这个上帝必然是“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us)的。“因此,我们同样也有权不仅按照某种更加微妙的拟人论来思考在这个理念中的世界原因(没有拟人论就会根本不可能对这种原因作任何思考),也就是把它思考为一个具有知性、愉悦和讨厌、以及某种与之相应的欲望和意志等等的存在者,而且还赋予它无限的完善性,……我们应当这样来研究自然,就好像系统而合目的的统一性在最大可能的多样性中会无限地到处遇见似的。”
但康德对“好像”的类比推理的运用,除了在道德上做思想实验和在神学上做一种入门(Propädeutik)训练(通过自然神学)之外,还有一种重要的用法,就是用于建立一种“进步”的历史理念。例如他在《万物的终结》中说:“于是留给理性的就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设想在不断向终极目的的进步中有一种朝着(时间上的)无限在前进的变化,……因此,理性按这种理念而作实践运用的规则,所说的就将无非是:我们必须这样采取我们的准则,就好像是在从善走向更加善而进向无限的一切变化中,按照我们意向的道德状态(按照‘其变化在天上’的homo Noumenon)是根本不服从任何时间变化似的。”这个观点在《对世界公民意图中某种普遍历史的理念》一文的“第三命题”中的表述是:“大自然……就仿佛当人甚至从极粗野的状态努力提升到了最大的熟巧和思维方式的内在的完善性、并由此提升到(在地球上尽可能多的)幸福状态时,要让人完全独自对此享有功劳并只须感谢他自己似的;仿佛大自然把这一功劳委之于人的理性的自尊,更甚于委之于某种福利似的。”对于大自然的这种仿佛显现出来的意图,康德在《永久和平论》中称之为“天意”(Vorsehung),并说:这种天意“虽然本来并不是我们在大自然的这种艺术准备上所能认识到的,也不是仅仅从天意中推论出这种艺术准备来,而是(如同在事物的形式一般说来对目的的一切关系中那样)我们能够而且必须另外考虑到它,以便按照与人类的艺术行为的类比而对它的可能性形成一个概念,……”我们与人类的艺术进行类比而推出大自然仿佛也有某种“天意”,这并非要认识天意,也不是要从天意中认识自然事物(作为“艺术”即人工产物的“准备”),而只是要形成一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在理论上虽然只是一个“好像”,但对于人的实践和道德是有促进作用的。
总的来看,康德的“好像”首先是反思判断力的运作方式,它表现在《判断力批判》的审美判断力和目的论判断力上;其次是反思判断力推理即类比推理的运作方式,它一方面用在纯粹实践理性的“模型论”上,超出现有经验范围之外给定言命令提供模型;另方面用在自然神学的假设上,超出一切经验范围之上为伦理学神学提供“入门”;最后用在人类历史进步的目的论猜测上,以大自然的“天意”来为人的道德实践提供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