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善的沉思
哦,美的精灵。是你的魅力
使他畏惧自己而热爱着全人类。
——雪莱
一
美,是慈母温柔的微笑,是崇高天宇中回荡的光流,是善之泉所奏的叮咚的琴声。
当美的花朵在人心中开放之时,善的种子便已在花蕊中孕育着了。一旦善的果实成熟,美的花朵并不萎谢,而是更为灿烂地焕发出圣洁的光辉。
正如爱的情感与善的意愿无法分离一样,审美活动与道德情操也水乳交融。如果说,道德是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准则,审美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那么,只有依赖情感上的交流,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准则才成为人与人的内在精神本质、人的“性格”,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善;那种把外部抽象教条强加于人的约束,终归是反人性的、不能巩固的。
诚然,中世纪金碧辉煌的哥特式教堂里,也曾笼罩着宗教裁判所阴森的暗影,动人心魄的圣乐掩盖不住广场上受火刑者的哀号。然而,美毕竟不能长久地屈从于兽性的践踏。曾几何时,文艺复兴的洪流冲刷着旧时代的阴暗丑恶,焕然一新的道徳情操以其美丽的光焰温暖着复苏的心灵。可见,审美的交流情感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约定行为的道德准则的过程,这种约定并不采取契约的形式,而是通过艺术和欣赏所发生的情感的共鸣,潜移默化地使人心达到多样性的统一。审美于无形中执行了道德和善的要求;善通过审美,将自己的标准渗透于人性之中。
美的事物在最终的意义上必须也是善的事物。只有善的事物才与人的情感处于融洽的关系中,也只有善的事物才能激起并非只是个人的、而是人类的情感,而一切个人情感最终都要汇合于人类情感里去。一个善良的人,不外乎就是一个对普遍人类情感具有深切体会的人,就是习惯于在自己内心将别人的情感与自己的情感联系起来,融为一体,因而最具“同情心”的人;因此,他也就是一个具有美的感受力的人。当一位淳朴的农夫向前来观赏海景的游客夸示他那满园青翠欲滴的菜蔬时,谁能取笑他缺乏美感呢?美有不同的类别,也有不同的等级,但在任何类别、等级中,农夫那种善良单纯的心地都是必要的。
“恶人”就是扼杀、歪曲自己的情感,因而丧失了对别人的情感的共鸣、丧失了同情心的人。但除了个别兽性化了的人之外,就连一般的“恶人”也是有情感的,因为就连恶人在感情上也不能容忍丑恶的事物,他们相互之间也是不能容忍的。恶人也不希望把自己表现为恶人,甚至常常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恶。他们要么通过粉饰把自己歪曲地对象化为“善人”,要么根本就不把自己对象化,根本就拒绝审美或移情。因此他们总是要戕害和毁灭文学艺术。
一个恶人如果尚能进行审美,尚能把自己的情感对象化,那么他就还存有改邪归正的希望。因为他将在这沖移情过程中明白地看到,他自己的感情一旦成为他的对象,就显得是对他自己的整个利益和存在的威胁(他感到了自身的“恶”),因此他就会厌恶和仇视这个对象化了的他自己,他就感到了羞愧。于是,只要有一定的环境,或有人引导,他将设法改变自己的情感,使它在移情中成为不那么丑恶的对象,成为可以为自己所容、可以为一般人所容的对象。一旦开了头,他就会更多地进行审美移情活动,使自己更多地吸收和接受别人传达过来的社会性情感,于是他将一天天变得更富有情感、更富有同情心,从而成为一个善良和高尚的人。这就是美育对于一个人的巨大的潜移默化的改造、教化作用。
别林斯基说:“···任何人性的(不是兽性的)感情,由于本身是人性的之故,已经是美的···任何感情,作为艺术的感情,是尤其美的。”
在艺术创作中,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首先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敢于进行真切的移情,才能够发掘“人性的真”,把自己内心深处蕴藏的最隐微的感情惊心动魄地表现为他的对象。缺乏这一点的艺术家是畸形的艺术家,他也许可以掌握熟练高超的艺术技巧,但他终究不能以其巨大的人格力量,跨越世纪的阻隔,在人类文明的天空中缀上一颗夺目生辉的星辰。
同样,一个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人,已经就在内心具备一个艺术家的最起码的气质了。情感的底蕴愈深,他在艺术上便愈有造就的前途。只要有适当的条件使他掌握了情感对象化的必要技巧,他的天才便有如山泉那么纯净、透明,那么滔滔不绝、自然而然地涌现于地面,好像造化本身的不加雕饰的作品。
美啊!何必到处寻找善的支持呢?你的每一迷人的顾盼,臂膊的每一如水的波动,你裙裾上纷落的娇柔的花瓣,你那在晨风中飘动不已的乌黑的发丝,这一切,难道不引动人类对自己生活的爱的激情?难道不以无法抗拒的魔力命令人们创造生活、爱护生活、尊重他人?难道不正是善本身向人类心灵深处的热情的呼唤吗?
二
婴孩几乎就是美的同义词,但这只是对大人来说是如此,他自己却不自知其美。要知道自己的美,必须通过教化。
人只有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美的(亦即知道自己的美),才能欣赏人们所共同欣赏的美,由此也才能形成普遍性的人格,而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格。这个过程是从孩子在母亲怀抱中就已开始的。
婴儿温润的柔发、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在每个年轻母亲的心中激起了多么温柔的美的情思啊!她爱抚他,关怀他,感到他那小小的心脏的搏动,倾听他轻轻的呼吸。这不仅出于一切母性的伟大的本能,同时也出于人类从这种本能中升华出来的对幸福的折望和追求。人们以爱来浇灌爱,以情感来催发情感的幼芽。人们期待着精神的报偿。
而孩子呢?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乐土。
他所以要流泪,并不是没有缘故。
虽然他用了可爱的脸儿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妈妈的热切的心向着他,然而他的因为细故而发的小小的哭声,却编成了怜与爱的双重约束的带子。
——泰戈尔:《新月集》
母亲的爱抚是维系孩子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的第一条纽带。母亲温柔的面影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所留下的痕迹,是他整个一生都无法磨灭的。从他意识萌动的那一瞬间,甚至更早,母亲的面庞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安全、舒适、满足和安慰,母亲的形象日渐成为他把自己的信赖、亲切、景慕和爱的情感凝结于其上的对象,从而成为了第一个“美”的对象。
这第一个美的对象,同时也就是婴儿所读的第一本善的教科书。婴儿从母亲的面庞上读到,他“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他不能任性,而只有通过某种合乎规矩的方式,才能获得自己的肉体上的满足,同时获得大人的夸奖。美成为道德的纽带,善的要求产生着、巩固着美的定型,美与善从一开始就是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
孩子稍大,就开始顽皮起来,好动、好奇、好幻想,是每一个正常儿童的天性,它们常常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要冲决那刚刚建立的理性脆弱的栅栏。每当此时,一个聪明的妈妈往往把孩子带到镜子跟前,指着他的脏脸说:“自己看看像什么样子!”相反,孩子爱整洁,懂规矩,穿着色彩鲜艳(因而引人注意)的衣服,按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时,大人们便赞赏道:“真漂亮啊!”羞耻与荣耀的心理都建立在人的自我意识之上。儿童要进入社会,使自己社会化,就必须学会用旁人的眼光来观察自己,从镜子里和大人的眼睛里,儿童直观地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理解到自己在旁人眼中所具有(或可能具有)的形象,这是自我意识最初必经的感性直观阶段,亦即人对自身形象的美的意识阶段。这是人类意识从动物意识脱胎而出的第一次飞跃。
随着年龄的增长,儿童的美感不再局限于为他提供直接的生存来源的母亲的形象,而是迅速扩展到周围环境、人物、玩具和衣服等等之上。而不论如何扩展,这些美的对象也还是像母亲的面影一样,起着把儿童与社会(首先是“小社会”:家庭、玩伴)联系起来的善的作用。在深度上,儿童的美感不再停留于事物的外表形象,而是逐渐深入到事物的实际功用、相互关系以至于道德评价中去,使之与外表形象区分开来,然后再进行综合的审美评价。美与善从开始时的浑然一体中产生的这种相对的分离,标志着儿童的自我意识已开始进入理性阶段。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善抛开了美的标准,相反,这正是审美意识本身的升华。美通过从自身中区别出善而摆脱了盲目的状态,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和方向,从而使自己上升到一个新的水平,为普遍性人格的形成奠定了初步的基础。
三
人在幼年时代对母亲形象的美的意识和对自身形象的美的意识虽然最初不过起于形象的感性直观之上,但却并非像人们理解的那样,是一种单纯“外在美”的意识。美和善一开始就无法分离,因此,“外在美”(所谓“漂亮”)与“内在美”(“心灵美”)一开始也是无法分离的。并不存在与心灵美绝对无缘的外表美,因为实际上,一个人外表的美不在外表本身,而在于这外表在欣赏者心里所体现的价值观念,所寄托的情感。常常有人替外表的美规定一些僵死的规范,而置人的内在灵魂于不顾,但这充其量不过是如康德所指出的“合规格”而已,不能算作“美”。外表美不单是外表的形状、位置和比例,它还通过人的表情、动作姿态、声音、风度、态度等等而表现出来。外在美是内在美的反映和现实化。
同样,也不存在完全不表现于外表的“心灵美”。心灵美与道德有最直接的联系,但却不能把二者完全等同。心灵美是一种美,它具有一切美所不可缺少的特点——直观性。它必须通过可感可见的外界对象(外表)而显示出来,而这也就正是“外表美”的内在本质。
心灵美是一个人对于普遍的社会情感的感受性,它以这个人所具有的社会情感的深度和广度为转移;外表美是一个人把这种情感社会地、普遍地表达在他的外表上的能力,其中当然包括他天生的外表对一般人的普遍审美标准符合的程度,但这审美标准并不是绝对不变的,而是由人们从小所习惯于寄托美好情感的那种类型所决定的。
一个人的心灵愈美,即他对于社会情感的感受性愈强,他就愈能借助于有限的外表条件表达出更多更深的社会情感,以至于突破一般人的审美习惯类型,而形成一种“特殊的美”。另一方面,一个人的外表美(包括人对自己外表的修饰、衣着打扮等)也有助于表达他美的情感、高雅的格调,从而更容易引起别人对他的情感的共鸣和回报,反过来增进自己对社会情感的感受性,增进自己的心灵美。
一个外貌丑陋的人,一旦我们认识和感受到他内心美的情操,这外貌同时就显得不那么丑陋了,“丑陋”成了一个根据习惯和舆论而来的对他的概念判断,而在直接的审美感受上,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外表也是美的。相反,一个外貌美丽而心地狠毒的人,也可以使熟悉他的人在其外表上看到丑恶,久而久之,对他的外表本身产生厌恶感,甚至波及到那些外貌与他有相似之处的人。这种心理转移的过程,正是每个表演艺术家视为最高的演出效果的东西,因为它打破视觉艺术的直接性的俗套,深入到人物的内在灵魂,对观众动之以情。从本质上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一切外在或内在的美产生的必然规律。
歌德曾说过,无所谓内,无所谓外,外就是内,内就是外。这是极有见地的至理名言。
然而,在现实的历史进程中,人类的本性发生了很大的分裂。人性的异化甚至使人的美貌也成为了丑恶的工具,人们不得不提心吊胆,对外表的美投以怀疑和猜忌的眼光,认为那不过是美的假象,只有心灵的美才是真正实在的东西。在真、善、美相互离异的情况下,这种看法的确把握到了美的更深沉的根据,它诉诸人的情感的社会感受性。可是,一旦人们把这种观点推到极端,就容易陷入基督教式的禁欲主义和厌世主义,他们以为不须通过感官的对象,只要运用逻辑推理,或激发起内心神秘的心灵感应,就可以体验到纯粹神性的抽象的美。在这种教育的熏陶之下,人们被竭力造就为弃绝一切人类现实可感的真切情感,按照空洞教义规定自己行为模式的可怜、伪善而道貌岸然的机器。
世人通常惯于强调外表美与心灵美相分裂的一面,却很少思考这样两个问题:
一点也不懂得心灵美的人,能欣赏外表的美吗?
连外表美也不懂得欣赏的人,能感受到什么心灵美吗?
四
正如真理是一个过程一样,美和善也呈现为一个无限发展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美与善的各个阶段往往交错、混杂、纠缠在一起,旧的美与新的善,新的美与旧的善,旧的美善与新的美善,新生与腐朽,生气勃勃与回光返照,无不交叉融合,又势不两立;美与丑,善与恶,也相互掩蔽,随时转化。
然而,美与善的这种复杂化了的运动过程终究掩盖不了这样一桩事实:美,归根结底执行着道德的崇高使命,美是在一个异化社会中使人性同化的因素,只有在扬弃了异化的共产主义社会,美才能完成它所肩负的历史使命,而与善直接融为一体。席勒说:“只有美的交流,才能使社会团结,因为它关系到一切人都共同的东西。”善与美的暂时脱节,只不过是大鹏向壮丽天空腾跃前的蹲屈,它预示着一个美与善相和谐的远大前程。
格罗塞认为:“原始民族的大半艺术作品都不是从纯粹审美的动机出发,而是同时想使它在实际的目的上有用的,而且后者往往还是主要的动机,审美的要求只是满足次要的欲望而已。”
共产主义社会将是这种原始社会的美善混沌同一状态的否定之否定,即在更高阶段上的复归。那时,人们将致力于使自己的生活及周围环境变得更美好,他们的日常用品、生产工具、劳动和生活的环境,将被改变得不仅符合于实用的目的,而且符合于审美的要求。与原始社会不同的将是,审美要求往往还会超过实用的考虑,后者反而会成为附带的因素。人们将生活于一个工艺品的世界,一个完全“人化”了的世界,人们将开始过真正“人的”生活。
随着科学技术、尤其是医学(作为自然科学的人学)的发展,“外表美”与“心灵美”的表面对立也将失去意义。美容术的发达,也许将使人们能按自己的意愿来设计、改变自己的容颜,“天生丽质”将暴露出它不过是优美灵魂的外部反映这一实质,而失去它本身的“客观”的审美意义,人们为自己选择什么样的面孔,这直接显示着人的心灵素质和格调。显示着他的文化艺术修养,显示着他特殊的个性类型。一切“外表美”都会直接透射出心灵太阳的灿烂光华,假象和隔阂将会消失,人与人通过外表审美在心灵上更容易接近,人们将变得更为单纯、天真、善良。
人们啊!不管你们受到过怎样的欺骗,不管希望之火如何在大雨倾盆之下多少次熄灭,也不管你们的目光在生活阴云的笼罩中变得如何暗淡——相信美吧!用美的甘泉清洗你们的眼睛,润泽焦渴的咽喉,灌溉新的希望的芽苞吧!人类精抻文明积累了如此之多的美的财富,它是我们重新建立起生活的坚定信念的沃土,只要我们用生命的根去深入,去探索,去吸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