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与官文
时常听到有人感叹说,现代汉语中充斥着官样文章,中小学语文课本中选入的大都是些报章社论和会议报告的语言,一个中学毕业生甚至大学毕业生只会说官方新闻联播中的套话,连最起码的日常应用文字都应付不了,更不用说表达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了。不过现在情况应当有了极大的改观,因为一种民间的、青少年自己创造出来的网络语言和文字悄悄地侵入了现代汉语的神圣的地盘,大有与官方语言分庭抗礼之势。这种网络语言通常是随着个人电脑和网吧的普及而在“聊天室”之类的场合形成起来的,它的前身就是在市民社会、学生青年、工厂小伙之间及营业员和售票员口里的日常闲言杂语,它不需要任何文化积淀和语言修养,只需要伶牙俐齿和头脑机敏。这种市井语言以前从来都需要施耐庵、王朔一类的作家们在其带有叛逆性的作品中加以挖掘,但到了今天,一旦和高科技的电脑结合在一起,它就拥有了自主的力量,从以往被压抑在“沉默的大多数”之中的自生自灭的流失状态一下子自己冲进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作为对官方语言的逆反和解构,它甚至对现代汉语本身也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这种语言的特点是蔑视一切历史积淀和意义关联,对词语随心所欲地进行疯狂联想,为了给这种联想扫清道路,在语词操作中表现出强烈的从汉语本身的文字中心主义向语音中心主义偏移的倾向。任意两个语词,只要说起来顺嘴,就强行联系在一起,而不管它原来是哪两个词,这两个词有没有联系。它不是为了写和看,而主要是为了说和听,为了通过畅快淋漓、妙语连珠的喷吐,既解除说话者内心的压抑,又润滑听话者生锈的脑筋。这是一种由文化不高的下层百姓和青年学生所惯常使用的油滑的文体,正因为文化不高,所以他们强烈地倾向于将文化时髦化和将时髦文字化。如大量引进外来语(主要是英语,如“扮酷”“作秀”“苹果派”等等)和港台用语(如“这样子”“搞定”“哇噻”等等),在汉字中夹进汉语读音的阿拉伯数字和拉丁字母(“7456”——气死我了,“TMD”——他妈的等等)。这种语言只求一时的痛快和显摆,不求流芳百世和扬名天下,因此通常都是匿名的和化名的,也是短命的。作者蓄意使用这种文体,是为了实现语言的“狂欢”,这种语言的狂欢是对纯正汉语的践踏和解构。
汉语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语言,这种奇特不仅在于它的文字是几千年一直保留下来的象形文字,而且在于由此导致的文字和言语的分离,这种分离大体上也代表了官方和民间的分离。虽然汉语通过不断地从民间话语中吸取营养而使自己发展和丰富起来,但从汉语走过的几千年道路来看,它也随时都面临着被“狂欢”解构的威胁。因为汉字本身的结构性和自足性使它缺乏一种灵活,不适应民间话语和各地方言在语音上的变动,于是需要假借同音字来进行写作,给后人训读古代文本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这种困难在一套独立的注音符号(特别是汉语拼音)被发明出来之前是无法解决的。尽管如此,历代的学者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澄清文字的沿革(音韵训诂、“小学”),为的是无论如何牢牢抓住文字本身的语言本体,以维持我们这个悠久文化的传承,使之不被语言的无政府主义狂欢解构掉,但最终却使得文言文本身变成了少数人的专门学问,除了在官方和官僚化了的文人之间运用外,失去了自身的生命力。
“五四”白话文运动是语言狂欢的最后胜利,语言返回到了它曰常口头语言(甚至方言)的起点,传统的“官文”遭到了解构甚至彻底抛弃。但这种狂欢仍然有其在文言文中的基本素材,而在它自身走向规范化和纯粹化的途中,现代注音符号给我们带来了古人所没有的极大的便利,免除了用汉字来“依声托事”(转借)所产生的麻烦。然而,有了这种条件,白话文又一次顺利地孵化出了新的“官文”,而民间则仍然有一股强大的狂欢和解构语言的倾向,以至于在今天的网络时代,五四激进分子在当年所提出的“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的极端主张已大有付诸现实的趋势。这就不能单从文字学上找根源,而要追溯到文化心理和国民性了。
其实,正如现代“官文”是中国人一向将文字视作政治统治的工具的传统惯性的产物一样,语言的狂欢也正是国民性中解构一切、回到原始混沌状态的“痞子精神”的一种发泄(与王朔类似,但王朔在语言上还是比较严肃的),它本质上不是个人独立精神和创造性的体现,而恰好表明了个体人格的模糊和崩塌(你我不分),个人的聪明机智只在抓住眼前流行的现成素材加以机会主义的运用之上有所发挥,实际上表现的是一种混迹于时尚潮流之中的世故和精明。在当代,中国人的这种小聪明已达到了极致,它不仅被用来满足口舌的夸夸其谈和“侃”的欲望,而且被用于广告语以获取经济效益(如药品广告“咳不容缓”“专心治痔”之类),其结果是语言的垃圾化。语言的垃圾化体现的是人的垃圾化,人对语言并没有真正的创造,而只是随声附和,恶性繁殖,一切人都是一切人,混沌中不能构成任何有序,任何语言都失去了固有的意义,这实际上是语言的沉默和灭亡。以这种方式固然可以形成对官方语言的冲击,但不可能有真正的实质性的语言创造。当今网络世界把人从话语霸权下解放出来本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我们利用这种自由空间只能产生大量的语言垃圾,那就太没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