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护学术尊严 反对学术腐败

主持人：薄洁萍（本版编辑）
嘉宾：张保生（教育部社政司科研处处长、法学博士）
杨玉圣（学术批评网创办人）
葛剑雄（复旦大学教授）
邓晓芒（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
王宁（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主任）
贺卫方（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外法学》主编）

学术腐败是学术事业的大敌，它的出现与一些学者的自身素质有关，也与学术体制不够健全和不利的外部条件有关
主持人：学术腐败现今已成为学术界谈论的热门话题之一，请问何为学术腐败？其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张保生：说到学术腐败，我们可以列举出剽窃、拼凑、制造“学术泡沫”等多种不诚实的学术行为；还有各种评选活动中的请“托”活动，如给评委送礼、请领导说情、评委之间互相照顾关系等等。但这些都是现象。要从本质上说，它是指一切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得荣誉和利益的学术堕落行为。学术腐败污染圣洁的学术殿堂，腐蚀学术队伍的肌体，阻碍学术大师的产生，遏制一个民族学术水平的提高，是学术事业发展的大敌。
杨玉圣：学术腐败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除了上面说到的，还有高校教材、教参编写中存在的低水平重复和抄袭现象；粗制滥造的形形色色的辞书；学术文章、著作在数量上恶性膨胀，在质量上却没有相应的提升；沽名钓誉，一些并非搞学术研究的人却利用手中的权力或金钱，当上名牌大学的兼职教授、顾问，以此捞取更大的社会资本；高等教育和学位掺假、注水，在全国各地到处贩卖的假文凭使不少人谋取到不正当利益；以及在学术评奖、科研基金项目评审中存在的腐败现象等等。
主持人：在中国学术事业经过20多年的恢复和发展、进入一个新阶段的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学术腐败现象？主要有哪些因素造成或促成了学术腐败？
葛剑雄：出现这些问题，当然与学术队伍本身的素质有关，但我认为不利的外部条件助长了学术界的不正之风也是无法否定的事实，应该从内部制度和外部条件两个方面找原因。如果不从根本上清除学术腐败的根源，只靠揭露、批评、打假是远不能解决问题的。“文革”结束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学术界和政府有关部门痛感十年浩劫造成的惨重损失和我国科研学术水平与世界的巨大差距，急于恢复和发展，制订了一系列规则，实施了一批大项目、大“工程”。但是大家似乎忽略了科研学术队伍的基本事实：老一辈专家大多年事已高，又经过“文革”的摧残，已力不从心；中年一代受历次政治运动的影响，学术基础和实践能力普遍不足，难以胜任承上启下的作用；新毕业的本科生、研究生中虽涌现出大批杰出人才，但往往缺乏全面而严格的训练，或者没有建立起学术规范。这样一支青黄不接的队伍本来应该有一段休养生息的阶段，却不得不承担起不断加码的任务。所以，从上一世纪80年代开始，在一片繁荣景象中已经出现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如一些署着老专家名字的著作实际出于学生之手，挂着主编头衔的人有的连稿子也不看，将外国的书翻译过来加上中国的例子就产生了一种某某学，职称只升不降形成实际的终身制等等。这些问题的出现尽管已被学术界和教育界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了，但大多数人却没有正视主观愿望与客观可能之间的矛盾。而且由于这种情况的存在造成了大批既得与将得利益者，所以一些人明知不对，也只是随波逐流。
邓晓芒：造成学术腐败的原因，我认为主要是体制问题。学术不民主，就给不道德的人以可乘之机，有道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无能为力的，结果是很难达到公正；反之，在学术民主的情况下，即使有些人不讲道德，也会受到牵制。具有正确的价值观是学者能够自律的基础。坚守学术伦理，是一个学者之所以能成其为学者的道义基础主持人：在学术体制还不够健全的情况下，学者个人应该怎么做，才能既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又维护社会的必要公德？
王宁：我想，答案只能是一个，那就是自律。应该说，学术界出现几个败类并不足为惧，让人忧虑的倒是那些阅历不深、修养不够、存有虚荣心的人跃跃欲试。严重的作假和欺骗容易被戳穿，但泡沫学术、以量代质、挪用仿造，却让人难以觉察，更容易成为隐患。20世纪初，章太炎立志振兴国学，提出了“治经”的六条原则：“审名实，一也；重佐证，二也；戒妄牵，三也；守凡例，四也；断感情，五也；汰华词，六也”。为了反对急功近利的庸俗致用观，章太炎对“经世致用”作出了辩证的解释：“学者在辨名实，知情伪，虽致用不足尚，虽无用不足卑。”这些话，仍然应当成为当今学者的座右铭。我曾经向自己的学生提出建立良好学风的十点建议：“第一，提倡崇高理想，防止急功近利；第二，提倡专心致志，防止四顾谋求；第三，提倡精品意识，防止浮泛攫取；第四，提倡眼高手勤，防止盲目自大；第五，提倡师生共进，防止庸俗往来；第六，提倡遵循师承，防止杂攻妄取；第七，提倡平易朴实，防止虚玄浮华；第八，提倡与时俱进，防止因循保守；第九，提倡昂扬进取，防止疲塌惰怠；第十，提倡团队精神，防止自我膨胀。”希望这些话能给真心向学、注重修养的人增加一点免疫力。当然，有人把道义看成“虚的”，把名利地位看成“实的”，这实际是个价值观的问题，道义的价值与一时的荣华富贵孰轻孰重，真正的学者应当衡量得出来。具有正确的价值观，这应当是学者所以能够自律的基础。
杨玉圣：中国社会科学院李铁映院长不久前在《关于学风问题的一些思考》中提出，“学问可以高低并存，学风却不能正邪共处”，可谓一语中的。古人一向讲求“道德文章”，也是非常有道理的。作为一个学界中人，只要是以学术为业，都应坚守基本的学术伦理，这是不言而喻的常识。主持人：何谓学术伦理？
杨玉圣：所谓学术伦理，就是学术共同体内形成的学术研究的基本道德规范，举其要者，如充分尊重前人和他人的学术成果，通过注释、征引等，在有序的继承和创新中推进学术。身为学者，至少不能在著书立说中出现抄袭剽窃的问题，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坚守学术伦理，是一个学者之所以能成其为学者的道义基础。学者所从事的学术研究事业本身，就是追求真善美，惟真理而从。虽说学者也要和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但是，既然身为学者、以学术为业，就理应在道德操守上率先垂范，起码也要守住为人为学的伦理底线。在当前学风文风问题成堆的背景下，强调“以德治学、从我做起”，确非无病呻吟。作为学者，还是应当要有一种“出污泥而不染”的内在追求。不然的话，只能为学术腐败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遁词和掩护。个人的道德修养，并非可有可无。如果我们中的每一个个体都能在坚守学术伦理方面以身作则的话，那么，整个中国学术界的公共学术伦理就有可能会逐渐进化到一个新的境界。学术评审制度应按程序正义来进行设计。严格遵守学术评审的程序是保持公正性的最重要的条件
主持人：学者的自律确实重要，但是光有自律机制还解决不了那些不自律的人不当得利的问题，还会使一些人由于担心程序不公平而无可奈何地加入“走后门”的队伍，从而使学术腐败演变为普遍的社会现象。因此，制度设计、政策法规的健全应该是克服学术腐败的不可缺少的办法。那么，从积极防范学术腐败的角度说，学术规范中的制度建设应当怎样进行呢？
张保生：制度建设是指学术规范中强制性的规范。从防范的角度说，强制性的学术规范要弥补一些管理上的漏洞，比如健全学术评审制度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学术评审制度有两个要素：一是科学标准，二是正当程序。学术评审是对评审对象是否符合一定科学标准做出权威性评价的过程。客观公正是学术评审的首要价值，不公正则是产生学术腐败的一个根源。健全学术评审制度就是要将其纳入法治的轨道，克服专家评审可能产生的副效应。而在法治社会，公平正义是靠程序规则来实现的。我们的学术评审制度应按程序正义来进行设计。
主持人：程序正义的确是法治社会的标志。那么，按程序正义建立的学术评审制度包括哪些要素？是否严格按程序办事就能保证学术评审的公正性？
张保生：有三个要素：第一，规则的先建性：评审标准和程序规则应在充分发扬民主的基础上于评审前确定，在执行过程中不得随意更改。第二，专家遴选的随机性：评审专家不能固定化、职业化、公开化，不给试图行贿者、请“托”者可乘之机。第三，建立程序规则执行的监督机制，管理部门应向监督部门汇报程序规则的执行情况，接受质询。监督部门有权受理投诉，并对投诉进行调查处理。以程序为中心的法治社会坚信实质公正是正当程序意料之中的结果。在学术评审中，程序公正维护的是程序权威，其价值在于：第一，在程序面前人人平等，保证所有评审对象受到公正对待，平等竞争。第二，以一套公正的程序规则来保证科学的评审标准得到贯彻。第三，公正的程序使评审结果具有可接受性。当然，程序公正不等于实质公正，比如程序规定用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来决定一项基金的资助、一项研究成果的获奖、一个人评定职称，具有一定的不合理性，会出现所谓“多数人的暴政”。在这个问题上，与其说是我们放弃了对实质公正的追求，不如说这种追求受到了人们认识和实践能力的限制。就是说，除此之外还没有更好的决定办法。因为实质公正不能赤裸裸地存在，它只能存在于相对的程序公正之中，而正当程序起着“错误过滤器”的作用。总之，严格遵守学术评审的程序是保持公正性的最重要的条件。
主持人：听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采取了网络评审的办法，它在维护公正、克服学术腐败方面体现出哪些优点？
张保生：在公正方面，软件程序从专家库中自动选择了400余所高校的5000余位专家参与评审，这种广泛性是会议评审无法做到的。软件程序按如下规则来编制：先选正教授并优先选择博导；按申请课题研究领域选择相关三级学科专家；5位专家分别来自5所高校；本校专家回避；课题组成员回避。机器没人情味，在执行这样的遴选规则时绝对不会照顾关系。网络评审用电子邮件发送评审材料，在网上提交评审结果，不受专家所在单位和地域的限制，从而解决了在一个系统，如高校、社科院、科学院，或一个地区内选择专家缺乏权威性的问题，使学术评审更具权威性和公正性。从长远看，网络使吸收国外评审专家不再有技术上的困难，这为学术评审的国际化提供了条件。此外，网络评审与学科资料数据库的结合将大大提高评审工作的质量，可以帮助专家更深入地审查申请者对研究资料的掌握程度，对申报课题和研究成果进行查询，从而防止低水平重复研究。广泛而公开的学术批评是一个大环境问题，学者们在今天不仅要严守学者的职业道德，而且要坚决与学术腐败的各种现象作斗争
主持人：学术的健康发展除了需要学者的自律和制度规范的建立之外，同时也离不开广泛、公正、严肃的学术批评，需要好的学术评论家。在这方面我们做得怎样？应该形成怎样的学术批评氛围？
贺卫方：尽管迫切的呼唤不绝于耳，但是，严肃的学术批评却是千呼万唤难出来。以学术书评为例，一般期刊发表的本来就不多，偶尔见到一些却多半是捧场帮闲式评论，写作的格局不外首先是选题独到，其次是观点新颖，再次是材料翔实，最后是瑕不掩瑜。这类八股式书评除了对于相关著作的作者评职称、得奖金有价值外，对于学术研究可以说是了无推进之功。其实，严肃的学术批评本身不应当“得来全不费工夫”；评论家的差率很可能是吃力不讨好的。好的学术评论家必须是相关领域的专家，对于所批评的著作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与价值有准确的把握，对于新的进步，哪怕是些许进步，能够体察入微，对于缺陷尤其是那些作者试图掩饰的缺陷能够洞若观火，仿佛老吏断狱，直逼人心。在这个意义上，评论家可以说是被评者的诤友和畏友，他所做的工作将不仅仅帮助了被评者本人，而且对更广泛的学术发展起到了推进的作用。这种富于牺牲精神的创造在今天尤其显得珍贵。
邓晓芒：广泛而公开的学术批评是学术民主的最基本要素之一，这种监督机制虽然比较间接，不能直接影响评审，但实际上更为根本。因为机械的程序总会有不完善的地方，但有了广泛的公开的学术批评，就会形成越来越走向更加公正的趋势。因为造假者一旦在舆论上身败名裂，就会感到得不偿失，从而有所收敛，学者的正气也就能够压倒邪气，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界”也就能够形成起来。不幸的是，现在不仅客观上还未建立健全的学术评审体制，更有许多人在主观上还未形成打击和抵制学术腐败的共识，有的学者身为受害者，也没有维护自己正当权利的意识和要求。广泛而公开的学术批评不是一个技术性问题，而是一个大环境问题，学者们在今天应该自强、自立，不仅要严守学者的职业道德，而且要举起揭发批判的大旗，坚决与学术腐败的各种现象作斗争，使那些专靠搞学术腐败起家的“不学有术者”没有藏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