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逻辑学》(二)(《黑格尔哲学讲演录》)
三、《逻辑学》第二部分:本质论
刚才我们从存在论过渡到了本质论。
在这里,我们可以把存在论的特点总结一下。存在论的概念之间没有明显的牵扯,例如“有”和“无”之间表面上没有关系,想到“量”的概念时你不用想到“质”的概念,可以脱离它的对立面单独理解。但是它们相互之间又有某种辩证的联系,这种辩证关系不在概念本身体现出来,而是隐藏在概念背后。所以黑格尔在存在论里就提到“理性的狡计”,所谓狡计就是表面上是不相干的,但背后理性在起作用,使它们具有辩证的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一旦表现出来,就出乎意料,使人大吃一惊,就好像玩弄了一个阴谋诡计一样。所以辩证法在存在论里,是在背后起作用的:对立面的统一、相互转化、相互联系是在概念的背后活动。存在论里的范畴都是这样一种关系,黑格尔称之为“过渡”,从这边过渡到那边,从一个概念过渡到另一个概念,两边本来是没有关系的。
而理解本质论里的概念时就不同了,在这里必须把与之对立的概念结合在一起加以理解。比如“原因”和“结果”,脱离“原因”就无法理解“结果”;离开“实体”就无法理解“偶性”;离开“外”就无法理解“内”,离开“内”也不能理解“外”。在本质论里就不讲“理性的狡计”了,因为理性的法则、辩证法就在概念中明白地表现出来,不再隐藏。就存在论本身来说,它有存在主义的特点。今天我们所讲的存在主义,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有萌芽了。而在黑格尔的本质论里,它又有本质主义的特点,即现代的本质主义在黑格尔那里也有体现。所以,不能说黑格尔是存在主义还是本质主义,他既有存在主义又有本质主义。在他那里,两者都不是问题,都是他的哲学里的两个环节,都统一在他的第三个环节——概念论那里。
确实,黑格尔在每一个环节里面都有他的倾向。在存在论里面他强调能动性、自发性和不可解释性;在本质论里他又有本质主义倾向,强调找事物背后的根据,要知道存在是什么就要知道它是如何存在的,就像我们平常讲的,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本质论就是探讨这个“所以然”的。有些东西摆在面前你承认它就可以了,比如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就在于不能问其根据。你爱一个人,说不出原因,那是你的自由意志。但在其他领域就应当追究,比如在物理学领域、化学领域、生物学领域的任何事,都可以问一件事为什么会是这样,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千万个为什么”,你可以把原因归结到根据,这个根据就是本质。后现代的反本质主义就是反对这样把一切事物都归结为一个根据。但理性主义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为一切事物找到其所以然的根据。所以海德格尔针对理性主义的这种倾向讲:玫瑰花要开放,它就是要开放,不要问它为什么要开放。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不能问艺术家为什么要创造这样或那样的作品,甚至为什么要当艺术家,那是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是不能用理性或者自然科学的方式为它找到任何规律的。
但本质论就是要找到事物的根据,要知道它如何存在、何以存在、存在的前提。黑格尔认为这个根据不在别的地方,就在存在里面,本质就在存在之中。存在的深化就是本质。存在自身向内深入就能够到达本质。自身向内有一个过程,经过这个过程才能到达,所以黑格尔讲本质是“过去了的存在”。本质就是存在的过去式。听起来好像很神秘,其实很简单,要找一个事物的本质就是要看存在“原来是怎样的”,就是要找到它的“原因”。所谓“原因”就是“原来的因”,“原因”的德文是“Ursache”,意思是“原初的事物”。原因就是事物的本质,一个事物的本质要到它的过去、它的前身去找。在德语里,本质就是“Wesen”,存在就是“Sein”,“Sein”的过去式就是“Gewesen”。本质这个词就是从存在的过去式中引出来的。所以黑格尔说“本质是过去了的存在”,他有语言学上的根据,也有事实上的根据。了解事物何以存在,它的本质是什么,就要了解它曾经是怎样存在的,如同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他的经历、他的历史,了解他的“根底”。
所以本质并不是别的东西,它其实就是存在本身,是由存在概念自身发展出来的。黑格尔说:“本质是存在的真理。”即本质是真正的存在。我们通常看到的存在都只是现象。正因为如此,本质不是直接能够把握到的,它是反思到的:反过去想事物过去是什么样子的,追溯它的历史。通过反思我们才能得到事物的本质,而反思这个词在拉丁文里就是“反映”(Reflexion),是反过来照见的意思,它是从“照镜子”的比喻引出来的。照镜子时,不能以为镜子里的事物就在镜子里面,它在镜子的对面、反面,要回过头来看。镜子里你的模样不过是你的模样的反映而已。所以反思有一种颠倒关系,左边是右边,右边是左边,前面恰好是后面。黑格尔把本质论的范畴又称为“反思的概念”、反映的范畴,因为本质论里的范畴都是一对一对的,要理解一个概念就必须理解另一个概念,双方都是对方的一面镜子,此概念就是彼概念的颠倒形象。“结果”就是“原因”的颠倒形象,“原因”也是“结果”的颠倒形象。存在论里也有反思,但是这个反思是外在的,是由考察者运用理性加进去的,如果不用理性,那些范畴表现出它们的内在关系来就会让人大吃一惊,与人们的预料恰好相反。而本质论里的反思是在概念上明明白白就体现出来的,一个概念必然反映出它对立的概念。我谈论结果的时候就已经谈到原因了,没有原因的结果不叫结果。但是我谈“有”的时候不必想到“无”,谈“量”的时候也不必想到“质”。所以本质论的范畴是一些对立统一的范畴,因为它的概念都是一对一对的,到第三个概念就是双方都走向湮灭或者归结为一种关系。
不过在本质论中,虽然体现出辩证法的对立统一,对立的概念是统一的,但这并不是它的最终目标。我们经常讲对立统一是辩证法的核心,但这只是表面的说法,在本质论里讲对立统一最终是要引向“矛盾”。对立和矛盾是不同的,对立是外在的两个事物的关系,而矛盾是内在的。不能将两者混淆。矛盾是自己和自己的对立,是一般的对立所不能概括的。我们中国人很难理解矛盾这个概念,通常我们所说的矛盾都是对立。其实矛盾是对立的极端状态,是一个事物的自相冲突、自我否定。比如,“黑的”和“白的”是对立,“黑的”和“不黑的”才是矛盾,才符合排中律。逻辑矛盾没有中间立场,不可调和。黑和白不论如何对立,它们之间毕竟还有红、黄等,黑和不黑之间则再没有什么中间物了,这才是真正的矛盾。这种矛盾在辩证逻辑看来恰好是万物的真正根基,某一事物自己不能和自己相容那就是最后的根据。矛盾后面再没有根据了,矛盾就是无根据(德文Abgrund,又译作“无底深渊”),就是荒谬,也就是自由。自由是荒谬的东西,自由就是没有根据。所以萨特讲,人是被抛入自由的,没有理由。正如真正的爱不需要理由,爱就是爱,是自由,是荒谬的。从黑格尔这里也可以看到萨特、加缪等荒诞派的萌芽。真正的根据就是无根据,也可以翻译成无底深渊。奥古斯丁早就说过,人心是一个无底深渊,找不到根据。
从形式逻辑来看,矛盾就是荒谬的,从辩证逻辑来看,它也是荒谬的,但是两个荒谬的含义是不同的。前者是必须排除的,但后者不能排除,它恰好是对立面之所以相互转化、得以统一的根据。对立的每一方都是自我否定的,但它为什么会自我否定?没有为什么。万物都会灭亡,所以才会向对立面转化。
对立的统一性是表面的,而矛盾的同一性在事物的内部,是最终起作用的。自相矛盾导致一种自我差异,它转化的根据是它总是要和自己不同,一个东西总是要变成不是自己,这又叫作“差异的内在发生”。“差异”这个词含义比较泛,不一定对立也不一定矛盾,只要有不同就是差异。但差异是如何发生的?还是由于矛盾,自己要与自己不同。差异的内在发生是不可遏制的,德里达“延异”的概念就是从这里来的:随着事物的发展延伸,就会发生差异。德里达有浓厚的黑格尔色彩。中国古代也讲:“万物毕同毕异。”万物全部都是相同的,又都有差异。正因为万物都是不同的,所以都是相同的,这也是中国古代的智慧。
自由就是要与自己不同,一旦达到目标,它又会不满足了。所以人们说“幸福只有一瞬间”,一旦获得幸福,马上又觉得不满足了。托尔斯泰讲:“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有人讲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一旦目的达到,爱情就死亡了。如果你要保持你的爱情,那就必须继续创造,要有不同的爱情创造出来。鲁迅在《伤逝》中讲到,结婚并不是就完满了,你要保持爱情,就必须时时更新,时时创造。爱情要时时更新,如果不能更新,这爱情就死亡了。所以,人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总是要跟自己不同——差异的内在发生。你想要把一个人封闭起来,你想要把自己的老婆、自己的丈夫关在屋里,不让她(他)接触外界,让她(他)不变心,那怎么可能呢?心就是总在变的。你想要占有一个人的心是不可能的,心怎么能“占有”?心不断在变化。
本质论里面根据这种对立统一和矛盾同一性原理讲了一系列的范畴,如质料和形式、本质和现象、内容和形式、全体与部分、力和力的表现、内和外、可能和现实、偶然和必然、实体和偶性、原因和结果,一直到交互关系或相互作用关系。在相互作用阶段,如果将这种相互作用看作绝对实体的内部关系,那就是自由。自由无非是绝对实体内部的自我否定的无限的自身关系。那么从这个自由的角度来理解这些范畴,就进入了概念论。
四、《逻辑学》第三部分:概念论
第三个大的环节就是概念论。黑格尔的概念就是一种自由的概念。从自由的角度来理解,不是抽象的概念。抽象概念就是一个框架。我们通常讲,“这是一个概念”、“这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是一个僵化的概念”。这个概念在前面,比如在存在论中,你可以说是抽象的。但是,到了本质论和概念论里面,这个概念已经渗透进了自由的原则,那就不能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了。真正的概念就是自由的概念,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体的概念。具体的概念就是自由的原则。所以,黑格尔讲:“概念是自由的原则。”
概念论和前面的存在论、本质论是一脉相承的。我们也可以说,概念是本质的存在。本质论和存在论都在概念里面。概念是本质的存在,概念也是存在,概念是真正的存在。最初的存在论是表面的存在,但是进入本质论,经过本质论之后,你才发现其实真正的存在是概念。概念是自由的生命,真正的存在是自由,自由的存在以概念的方式体现出来。所以,概念是本质的存在,就表明黑格尔已经超越了存在主义和本质主义。不能说黑格尔是存在主义的,也不能说他是本质主义的,他超越了这两者的对立。也就是说,存在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一直发展到概念,在概念中才找到了自己的本质,真正的本质。存在本身是一个能动的活动过程,我们前面讲了,它不是一个僵死的东西,它通过自己的能动的发展,发展到概念以后,它才找到自己的本质,现实的本质。所以,概念论才是真正的存在论,或者是现实的本质论。存在论就是本体论,因此概念论才是真正的本体论。我们有时候讲黑格尔的本体论就是他的存在论,或者就是他的本质论,都是可以的。但是,就黑格尔自己看来,真正的存在论、真正的本体论就是他的概念论。
概念论揭示了存在的本质。我们通常讲:“存在无所不包,所有的东西都存在。”但是,它的本质是什么呢?它的本质就是概念。我们在谈到黑格尔的法哲学时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在黑格尔的法哲学中贯穿着概念的逻辑关系。要从概念的逻辑关系去理解事物背后的东西。表面的法、道德、伦理、国家都是存在,是存在的东西。但是,它后面是受概念的逻辑关系发展所支配的。所以它们的关系是一种逻辑关系,逻辑才是它们的本质结构。那么,前面所讲的存在论和本质论是什么呢?既然只有概念论才是真正的本体论,那么前面讲的存在论和本质论就是“概念的形成史”。他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待逻辑,逻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种历史。前面讲的都是姑妄言之,你们要认真听,但是只要跟随它的线索,就会发现后来的东西解释了前面的东西,前面的东西为后来的东西做了准备。所以,存在论虽然从字义上面来说就是本体论,但是它实际上是为真正的本体论做准备的,它是一种“概念的形成史”。而且呢,也可以把它看作对传统本体论的一种批判。传统本体论把本体论限定为一个是存在论,一个是本质论。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是这样的,“作为存在的存在”就是存在论的主题。作为存在的存在是什么呢?就是实体,实体是存在的本质。有人也把“实体”翻译为“本体”、“本质”。所以,本体和本质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是本体论,就是本体论的内容,但是在黑格尔看来没有上升到“概念”。黑格尔认为只有上升到概念,才能揭示出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本体论的所有内容,包括存在论和本质论,它的真正的实质是什么。那就是概念。
所有这些东西的概念、范畴之间的进展,后面都有概念的逻辑关系在起作用。那么,在概念论里面,他就把这样一种背后的本质关系揭露出来。而同时,这也是对传统的本体论的一种批判。传统的东西都没有上升到概念论,都以为概念只是一种主观的设想、意识,而黑格尔认为,其实概念并不是一种主观的设想、意识,而是一种客观的思想,就是万物的本体。概念的本性就是自由的,就是自由的原则。自由的原则就是万物的本体。万物都是自由的,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显示得很明白。但是,你还是要看出来。通过批判可以从既成事实里面发现,它的根基是自由的,它是自由地发展出来的。
所以,在概念论里面,概念也不再是在背后起作用的一种理性的狡计了,它已经是本质了。它就是明明白白呈现出来的理性本身的规律。在概念论里面体现的规律就是理性本身。所以,在存在论里面那些范畴都是一个一个的,在本质论里面的概念都是一对一对的,而在概念论里面那些范畴都是三个一组,并互相照应,互相解释,每一个解释其他两个。所以,在概念论里面才使得所有的范畴变得“透明”了。这是黑格尔一个特殊的用语。概念相互都变得透明,就是说,从一个概念里面可以看到其他两个概念,就像一个透明的东西,就像深海里面的一种透明的虾,你从这一面可以看透它,你可以看到里面其他的东西、其他的部分。比如说,三个一组——“普遍、特殊、个别”,在“普遍”里面就有“特殊”和“个别”,在“特殊”里面就结合了“普遍”和“个别”,在“个别”里面它就是“普遍”和“特殊”的统一。这些概念都是三个一组,抱成一团,而且,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一个小圆圈,向一个更大的圆圈过渡。三个一组的概念就是一个圆圈,我们说,在几何学上“三点确定一个圆”,所以,三个一组的概念体系就是一种“圆圈式”的体系。小圆圈包含在大圆圈里面,过渡到大圆圈,大圆圈过渡到更大的圆圈,整个黑格尔哲学就是一个不同层次的三段式组成的大圆圈。而在逻辑学的总体结构上,存在论、本质论和概念论就是这样一个圆圈。
所以,在概念论阶段,范畴之间的关系就不再像存在论里面那样,一个过渡到另外一个,也不像本质论里面那样一个反映另外一个,而是真正成为具体概念的发展,成为三段式的有节奏的进展。所以,在概念论里面,黑格尔特别强调“发展”的概念,历史的概念。当然,这个发展的概念还没有成为历史的概念,但是,已经有这个意思在里头。后来的历史的概念、历史主义就是从这个发展的概念引出来的。
所谓发展的概念就是从低级到高级。这与我们通常理解的发展的概念不太一样,我们通常所讲的“发展”就是说时间上的前后,比如我们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所以就说后面的历史是从前面的历史“发展”来的。我们也讲中国历史的发展,讲通过农民起义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但是,在这个“中国历史的发展”中缺乏一个发展的基本因素,那就是从低级到高级,没有这样一个等级的区分。没有等级划分也就是没有新的因素出现,这个过程不管在时间上延续了五千年也好,两千年也好,它都是不发展的。所以,黑格尔说中国是一个静止的王国,没有发展。在两千年以前和今天是一样的,两千年以前的规范在今天仍然适用。历史不断地回到原点就不是发展。发展是一种螺旋式的进展,从低级到高级,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在低级阶段适用的东西到高级阶段就不适用了,虽然高级阶段还可以返回到低级阶段,但应该层次更高,它不完全是回复到低级阶段,它只是回复到低级阶段的某些特点。“否定之否定”,第二个“否定”与前面那个“否定”看起来好像是一回事情,但实际上它已经不同了。经过一个否定的过程之后,它的层次更高了。
所以,发展的概念必定包含一个“进步”的概念在里面。我们说,中国历史发展,自秦始皇开始两千多年,有发展,但有没有进步呢?发展的概念里包含进步的概念,这是当时启蒙思想很重要的一个特点。人类从原来很粗糙很不完善的形态进化到越来越精致、越来越高级、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接近于人性的理想。最开始很残酷很野蛮,后来越来越文明。当然文明也会带来残酷,带来新的残酷,但我们还是可以继续超越。文明的那种负面也比野蛮的负面要高。现代化的战争与以往的战争是大不一样的,这个是历史的进化。善也进化,恶也进化,但是不要以为这个就无所谓了。既然恶也要进化,那么干吗去进化善呢?虽然恶也在同样进化,但是它的等级更高。人的历史就是要从低级到高级,要发展。
所以,只有通过“发展”,我们的概念才能越来越“具体”。“具体概念”就是这个意思。还是那个概念,但是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复杂,里面的规定也越来越多。一个概念里面包含的概念越来越丰富,就是具体概念。
在概念论里面,黑格尔也分了三个阶段:主观性阶段、客观性阶段、理念阶段。
1.主观性阶段。概念论也是一个发展的过程,主观概念是最初级的阶段,它主要探讨的是形式逻辑。黑格尔的逻辑和形式逻辑是很不一样的。有的人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放到“逻辑学”那一类,其实是放错地方了。应该放在哲学,或者哲学史、西方哲学史那一类。但是,黑格尔的《逻辑学》里面确实探讨了形式逻辑,就是在主观性里面集中探讨了形式逻辑的概念、判断和推理。形式逻辑无非就是讲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那么,其他的部分,如存在论、本质论等,黑格尔可以说没有探讨形式逻辑,他只是在探讨形式逻辑的根据和意义,还在外围。但是在主观性这一部分,他进入了形式逻辑的内部。但他不是在重复形式逻辑的那些东西:概念、判断和推理,而是要对形式逻辑的概念、判断、推理进行辩证逻辑的改造。他并没有否认这些东西,而是要阐发这些东西底下所包含的真正的意义。它们真正的意义何在?形式逻辑学家对它的解释都是主观的,认为逻辑就是思维本身的形式规律。形式逻辑的概念、判断、推理本身是很有用的,但是形式逻辑对它的解释至少是表面的、肤浅的。那么,按照黑格尔的理解应该把它深化。辩证逻辑其实就是形式逻辑深化的产物,就是把主观的形式逻辑本身的意义加以深化,挖掘出它底下埋藏的客观意义,这就成了辩证逻辑。
这就是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所以,他在“主观性”这一部分对形式逻辑的一套规律进行了改造。这些改造主要是对普遍、特殊、个别的一种解释。传统形式逻辑只有普遍和特殊,而没有个别。“普遍”和“特殊”——“一”和“多”,“一”就是普遍,“多”就是特殊。但是,黑格尔强调“个别”把“一”和“多”统一于自身,上升为一种整体性。康德的范畴表就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对形式逻辑进行一种改造,使形式逻辑上升到先验逻辑。黑格尔进一步使先验逻辑上升为辩证逻辑。这里面有种发展的关系。那么,普遍、特殊和个别三者就构成概念的形式——概念、判断、推理。
先看概念。概念有普遍概念、特殊概念和个别概念。普遍是什么呢?普遍、普遍的东西,黑格尔认为它是一种“自由的威力”。我们通常认为普遍的概念是抽象的概念,抽象的概念就是一个大框架,可以贯穿一切,可以无所不包,具有普遍性。但是黑格尔的解释不同,他认为这种普遍性其实就是自由的威力。就是说,普遍性其实就是要面向那些特殊性的东西,把自己设定为那些特殊的东西追求的目标,它要涵盖这些特殊的东西。所以,一切特殊性都被看作是要追求普遍性的。它被看作一种目的,特殊的东西要追求普遍性的东西就把普遍的东西当成一种目的,特殊性跳不出普遍性的范围,那么就要符合普遍性,归总到普遍性之下来。所以,普遍性本身就被拟人化了,是概念的自由的方面,是自由的威力。自由的威力的“威”体现在什么地方?就是把特殊性的东西纳入到它自身之内,使自己成为了丰富的东西,不再是抽象的东西。
我们通常理解的普遍的概念是抽象的概念,这个概念的特点就是跟特殊的概念不同,特殊概念是具体的,普遍概念则是抽象的。但是在黑格尔看来,这样的抽象,这样的普遍概念不是真正的普遍概念,因为它还不符合普遍精神,它把特殊的东西排除在自身之外,它怎么能叫作“普遍概念”呢?必须是能把特殊的东西纳入到自身之内,才真正是普遍的概念,才有普遍性。不然的话,特殊性在你之外,你就涵盖不了特殊性了,那么你本身就成为一种与特殊性相对立的另外一种特殊性了。普遍抽象的概念就成为了另外一种特殊的东西,与那种特殊的东西相外在。就像一个领导与所有的成员相对立,他就代表不了整个集体了,他自己也只是所有成员中的一个成员。真正的普遍必须把特殊的东西纳入自身之内,那就成为具体概念,成为透明的概念,在普遍概念里面可以看到它里面有那么多的具体的丰富的内容。不要只是看到一个框框、一个形式,里面空空如也,必须要在里面看到有东西。普遍的概念里面要有东西。
那么,这特殊的东西在普遍的概念里面起什么作用呢?它起一种手段的作用。普遍的概念是目的,它所包含的东西——那些特殊的东西都是它实现出来的手段。特殊的东西作为一种手段,就把普遍性,把普遍的东西凝聚起来了。有了目的,有了手段,那么,这个手段就可以把普遍的东西的内容实现出来,把它集聚在某一个方向上、某一个点上,把它实现出来。这样实现出来的概念就是“个别”的,就是“个别性”。具体概念真正说来就是个别概念。个别概念是最具体的、最丰富的。你说“人”的概念很抽象,“理性”的概念也很抽象,而“苏格拉底”这个概念是最具体的,他就是唯一的一个,不可取代的一个。苏格拉底这个概念里面包含有人的概念,包含有理性的概念,包含有很多很多概念,说也说不完。如果能把苏格拉底这个概念表述出来,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凡是个别的东西都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个别是真正的具体概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也有这个说法,就是“作为存在的存在”只能是实体,而真正的实体就是“这一个”,就是个别性,就是个别实体。比如说,苏格拉底,这就是真正的实体,他可以具有很多很多的偶性,很多很多的属性,可以这样说他,也可以那样说他,可以无穷无尽地说他。但是,他本身不能成为别的东西的谓词,不能说苏格拉底是别的东西的属性。所以“真正的实体”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是“这一个”。后来,马克思、恩格斯把这个发挥到美学上面,认为,所谓“性格”、“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就是“这一个”。它太丰富了,简直不能用语言来描述了,它就是“这一个”。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是不可取代的,你一说,大家都知道是谁。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你一说,就知道是这一个。他栩栩如生,不能跟任何另外一个相混淆,这就是具体概念。
但是,黑格尔认为具体概念的一个主要的特点就是具有能动性,这种能动性体现在它的自我否定上面。我们前面讲了,所谓自由,所谓能动性,就是自我否定。那么,作为具体概念的特点的“自由”也体现在自我否定、自我划分上面。个別性能够把自己一分为二,这就是具体概念的特点,也就是把自己划分为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我们前面讲“差异的内在发生”,具体概念就具有这种特点。既然是一个具体的东西,那么它就是一个自我否定的东西。当你刚刚说它是“这个”的时候,它又不是“这个”了。它这才体现出它的个性,体现出它的性格。这种自我划分就建立起来了所谓“判断”。
什么是判断?前面讲的三种都是概念:普遍概念、特殊概念和个别概念,三个层次。那么,到了个別概念,通过它的自我否定、自我划分就建立起了判断。所以,判断是这样来的。形式逻辑认为:判断就是把两个概念联结起来。康德就是这样解释的,把两个概念联结起来就形成判断。历来的形式逻辑学家也是这样解释的,由中间的系词把两个概念联结起来。但是黑格尔的解释更深入一个层次:判断就是一个概念自行划分为两个概念。系词为什么能够联系呢?这两个概念必须原来就有联系,才能联系。它不是把两个本来外在的东西联结起来,而恰好是一个概念通过它的自我否定把自己分裂开来。判断在德文里面叫“Urteil”,原来的意思就是“原始的划分”。如果把随便两个概念联结起来,你知道有没有联系啊?比如精神这个概念,你说“精神是绿的”,这不能成立;又比如说“太阳是高兴的”——当然作为文学作品是可以的,但在逻辑上这没有意义,因为本来没有联系嘛。所有逻辑上的判断都是由一个概念自行分裂为两个概念,然后才能统一起来。这不同于传统的解释,但也不冲突,还是把传统的解释包含起来了。为什么能够联结、能够统一?因为它们本来属于同一个概念。比如说“樟树不是槐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它们都是“树”才能比较。所以他把联结解释为首先有一个概念的内在联系才能联结。
而“推理”则是从判断里把这种内在联系明白揭示出来。一般来说,推理是三个判断组成的,其作用就在于把判断里面的概念联系揭示出来,所以推理是从判断的分裂状态回到了概念的统一性。它是否定之否定,回到了概念,但是在更高层次上回到了概念,这就揭示出概念内部的关系不再是主观的,而是明白展示在外的,因而是客观的。这种客观性体现在三段论推理里面,你不能违背三段论里面的四个格、二十六个式,它是一种客观规律。黑格尔对形式逻辑所做的主要改造工作就是把主观形式的原理变成客观规律,而在推理阶段,这种客观性明确表现出来了。所以他说:“任何事物都是一个推理。”听起来很奇怪,但他的意思是:任何事物都有内在的必然规律,都是一个概念的内部矛盾进展的一种展示。所以在推理的这个主观性的最后阶段就向客观性过渡了。的确,概念和判断表面上看来好像都是任意的,好像我赋予一个概念以什么含义,或者我把哪两个概念联结起来构成一个判断,都是随意的。但唯有推理直接表明了,逻辑不是主观任意的工具,而是有其客观规律的,我们在推理中可以发现客观性。
2.客观性阶段。所谓客观性,就是一种以客观形式出现的概念,包括机械性、化学性和目的性。这和当时的自然科学结合在一起,所有这些科学都有概念的底色。这种底色又有等级,最高的是目的性,体现出在客观事物中拥有一种主体性和能动性。事物本来就有主体性和能动性,只不过在机械性和化学性阶段还没有体现出来,被外在的东西遮蔽了。在目的性中就体现了主体性和能动性,目的性就是有机体嘛,有机体的最高阶段就是人,在人的目的性中就体现了自然界是一个合目的性的过程。所以目的性虽然是自然界的最后阶段,但恰好在这个最后阶段上,在主体性身上,就体现了整个自然界的最深刻的本质。黑格尔一向认为越是后面的东西越揭示前面的东西的本质,所以目的性是机械性和化学性的本质,表明自然界其实是要发展出主体性和能动性的,机械性和化学性只是提供准备。从客体的发展中,在最后的目的性阶段我们就可看出,客观性里面也包含有主观性,呼应于前面第一个阶段的主观性。不过这种主观性经过了否定之否定后,它的层次更高。它不再是单纯的主观概念,而是统摄了客观性在自身内的主观概念了,这样一种主观概念就称之为“理念”。
3.理念阶段。我们再进入第三个层次:理念。理念在柏拉图那里和现实是分离的,黑格尔则认为它是主观与客观相统一的概念,它能够把自己实现为客观性,具有能动性,能表现在外。而这种表现出来的客观性也不同于一般的单纯客观性,而是符合于主观概念的客观性,黑格尔把它称为“真理”。理念的意思就是真理,就是主客观统一。从亚里士多德开始,我们把真理定义为观念和对象相符合,当然这种符合是主体符合于客体,而黑格尔则认为是客体符合于主体。
他认为理念有三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真理是全体性的,不是支离破碎的。通过概念被把握的东西应该是整体,片面的东西不是真理,部分只有放到整体之中才显出真理性。这种观点遭到以后很多人的质疑,阿多诺就与他这种观点相反,认为只有片面的东西才是真理,整体是虚假的东西。黑格尔是从全体来看的,但他也并没有抛弃部分,他并不认为逻辑学只有发展到最后才出现真理。在他看来,并不是说只有最后阶段才是真理,而是因为最后阶段包含了前面的东西,保存了前面各阶段的真理,但还比它们更多一点,多了一个整体的统一性。这是扬弃的关系,即对自己的各环节既否定又保存,否定其片面性,保存其真实的内容。第二个特点是,真理是具体的、能动的。具体的就是能动的,个别的东西是能动的,它除了有目的以外还有把目的具体实现出来的手段。第三个特点是,真理是一个过程。这是历史主义,即真理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展示出来,是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在黑格尔看来,所谓发展是从抽象到越来越具体,比如存在论,开始很抽象,后来进入到本质论概念论就越来越具体了,但仍然是同一个存在的概念,只是上升到了不同的层次。黑格尔不是有句名言吗:“同一句格言,从老年人嘴里说出来与从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具有不同的含义。”老年人说出来包括了他全部的经历,由此他才能真正体会到真理。比如同一个“愁”字,“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到了老年,“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这就是具体概念,具体到了“欲说还休”的地步,意思丰富到没有言辞可以完全概括了。
人们以为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好像把很多具体东西都忽视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理念也有三个环节:生命、认识和绝对理念。生命从目的性、有机性来,是客观的主观性;认识则是主观的客观性,在主观认识中展示出整个世界。要注意认识这个环节还把意志包括在里面,认识和意志在康德那里是完全分开的,分别属于理论领域和实践领域。经过费希特和谢林以后,到黑格尔,就把意志完全归于认识了。本来认识和实践是相通的,只有认识到了才可以实践,任何实践都包含有一定的认识。所以实践属于认识的一个环节。第三个环节是绝对理念,是对全部概念的总的概括,特别是在方法论层次上的概括。在认识方法上,黑格尔认为分析和综合的方法不过是同一个运动过程的两个方面,哲学的方法既是分析的又是综合的,就像目的和手段的关系一样。没有分析的手段,综合的目的达不到;没有综合的指导,分析根本无法起步。这种观点可以为今天的分析哲学提供参考。
意志提供了决心,绝对理念提供了实现决心的方法,这种决心就不再是空洞的了,意志就“外化”为自然界了。这就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意思,上帝既有决心又有方法。这样,绝对理念又回到了“存在论”的开端、起点,又是“决心”了,不过是具体的决心,它将产生出具体的现实结果。上帝的自由意志的决心运用经过全部逻辑学凝聚起来的方法,创造出它的对象,这就是自然界。整个逻辑学就是上帝的这样一个思想历程,上帝的思想在结尾回到开端,划了一个大圆圈,但不是简单重复,而是螺旋上升,《逻辑学》最后就“外化”出自然界。这种思想在古代新柏拉图主义的“流溢说”里面就包含着了,上帝太丰富了,就忍不住创造出自然界了。在《精神现象学》的结尾部分,黑格尔引用了席勒的一首诗:“在绝对精神的圣餐杯里面,绝对性翻涌出它的泡沫。”整个世界都是绝对性太丰富了而涌现出来的泡沫。在泡沫下面有实体,我们在现象下面把握它的实体。我们在万事万物里面都可以看出它的本质、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