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书

想不到,已入“不惑”之年,干的又是“不惑”的行当——哲学,却仍然会对童话入迷。每当我晚上和3岁的小女儿爬到床上,拿起一本有图画或无图画的童话书,拖长了声音说“从前呀——”的时候,儿时的如醉如痴的感觉就像遥远的回声来到了心中。
那是大约30年前的事了。留在记忆中的是一连串无尽期的阴霾的日子。大饥荒正在根据某种规律,使中国这片过于拥挤的土地上的人口变得稀疏起来。一个11岁的孩子还不懂得愤怒,而只有虔诚,可是我忘不了那亢进的胃中时时翻腾起来的令人发狂的感觉。在那些日子里,唯一使人感到童年的充实的,是书。
当时,粮食定量被限制得几乎不能维持生存,书店里的书可是开架的。每到星期天,我总是独自一人到离家一里路外的一个小书店里去看书。夏天是一双赤足,冬天是两只生满冻疮的手,我挤在人堆里,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安徒生童话集》,找一个可以靠一靠身子的地方,不顾一切地读起来。时间久了,我不断倒换着麻木了的脚,有时还蹲在地上,休息一下僵硬了的膝关节,但眼睛始终盯着那充满魅力的神奇的书页。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财主一样富有。
记得那是叶君健译的、分成十几册出版的安徒生童话全集,小32开,上面有十分精美的铜版画插图。几年前我曾买齐了全套集子,发觉那些插图并不见得很精美,甚至还觉得有些粗糙。但在儿时的眼光看来,却已经足够展示出一个奇妙的天堂般的世界了。我一本又一本地读着:《小意达的花儿》《拇指姑娘》《接骨木树妈妈》《天国花园》《海的女儿》···进入这样一个纯净光明的乐园,我几乎完全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每天带着弟妹们去公共食堂后边的垃圾堆上捡白菜帮子的生活,也忘记了粗暴的父亲的打骂。我沉浸在宁静、欢乐、圣洁和欣慰的感情里,如同有一只温柔的手,一阵和悦的风,将我轻轻托起在明朗的大气中。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一种近乎宗教的感情,我只是觉得,在我们这个由成年人主宰一切的现实世界之上,还有一个童话的世界,一个儿童自己的世界,它比地上的成人世界更好,更值得向往,更加永恒。我喜欢这个高处的世界,我相信它是真的。
多年以后,我学了哲学,信奉唯物主义,知道了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世界按照必然规律运动、发展,“凡是产生出来的,必定要灭亡”,除了运动着的物质之外,世界上“什么也没有”。我立志要用这种清楚明白的理智来看待一切事物,将所有含糊不清的东西都当作幻觉清除出去,哪怕其中包含着多么动人的情感。但有一件事情却无论如何使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艺术?为什么会有诗?尤其是,为什么会有童话,那仍然是如此迷人的童话?
我逐渐感到了自己的偏激。我发现,生活中永远会有些神秘的和奇异的东西,我们每个人在永恒面前都是一个孩子,哪怕他活上100岁,他也终究要回到某种仁慈的存在者的怀抱。这正是安徒生要告诉我们的。中国人也许是过早地消除了对于永恒之谜的好奇心,在蔑视和窒息自己的童心的同时,发展起了一种冷酷的理智主义,一种狭隘古板的常识型的智慧,一种老于世故的麻木。我们见到许多老成持重的儿童,他们博闻强记、智力超群,却不知道安徒生,在情感上近似于野蛮人。我们也见到许多写给儿童看的“大人书”,那些作者其实早已麻痹了自己的儿童情趣,与其说是儿童心灵的工程师,不如说是手艺低劣的泥瓦匠。至于那些曾经也是儿童,而今却成为儿童的“敌人”的成年人,那些用自己可笑的虚荣心去规划儿童的家长,由调资调级的考虑去调理儿童的教师,那些因为自己不再是儿童,就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人,则更是一种“假人”,一种没有感受力、没有灵魂的机械人。有一天,当他的全部零件都已损坏、将要寿终正寝的时候,他也许会感到人生的虚假。停留在他眼角的泪光,将唤回那失去了的童年的记忆,可惜他已没有时间将它体验,也来不及享受这一生中难得的最真实、最美好、最温馨的时刻了。
安徒生的童话,不光是写给儿童看的,大多数倒是写给大人看的,或者说,写给每个人灵魂深处的童稚之心看的。他不是一个说故事的专家,却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哲学家。他的童话就是他的哲学,一种满怀挚爱、同情和细微感受,但又最深刻、最真实的哲学。他教给儿童,也教给大人怎么爱,不光爱最亲近的人,也爱一切人,爱一切孩子、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爱每一样东西:一片落在水洼里的树叶,一朵枯萎了的花,一只伫立在角落里的水罐,一根偶尔从瓦缝里生长出来的豌豆芽···
他教人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