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

又是初夏时节,雨丝中夹带着金色的阳光,飘洒在珞珈山苍翠的树冠上。天上孤零零地飞过一只白鹭……
我不知道白鹭盛大的家族到哪儿去了,但我知道并且记得,故乡也有如此苍翠而连绵的树冠。每年6月,大群的白鹭家族便沿着静静的湘江飞来,成群结队地聚集到那些高大肃穆的枫树枝头,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地做巢、繁殖后代。你从树下经过,不定什么时候就飘下一片白色的羽毛。我们一群孩子总是以兴奋而惊奇的眼光,看白鹭在那么高的地方晃晃悠悠地争抢地盘,巴不得捡到几只完好无损的雏鸟,好带回家去喂养。
我是11岁时跟家里一起搬到岳麓山来的。我们的房子大概是整个麓山区地势最高的住家户之一,自来水是十有八九上不去的。常常要到山上的小溪里去挑水。那水是那么清冽,水面上常回旋浮游着一种深紫色的豉虫,能潜水,还能飞,又游得极快,颇不易捉到。我有时就放下水捅,肌在水潭边捉上半个小时,才带着两三只措获物挑水回家,和玩伴们一起研究这种带点苹果香味的小昆虫。
刚到师院附小去上学时,我是多么的惊喜啊!第一件令人高兴得发狂的事,就是整个学校都没有围墙!在打上课铃之前你尽可以在周围山上玩。学校本身就在山坡上,一直延伸到山脚,教室和走廊都掩映在几个人才抱得拢来的大枫树下。下雨天的体育课通常是在一座宽敞的大殿里进行的。大殿周围墙壁的好几块大青石碑上,刻着“礼义廉耻”“整齐严肃”几个大字,每个字都比我们人还高。后来才知道,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岳麓书院,那些字正是朱熹老先生的手迹。但我们当时哪里顾得了这些,只要体育老师一走,我们就跑到大殿右边的小池旁去捉小虾,有时还沿着小溪去找螃蟹。
隔壁邻居家有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家里是医生。我记得有整整一个暑假,我们趁大人午睡时打暗号联系,先后从各自家里溜出来,在挑树荫下摆开“楚河汉界”,直杀得天昏地暗。我们还一起去捉豉虫,捉金龟子,一起去躲过门卫看不花钱的露天电影,一起去偷生物系种的麦子和高粱穗,香喷喷地用火烧着吃。两年后,当我随家里离开岳麓山,回到市区去上中学时,那惜别之情实在沉重……
一晃就是30多年过去了。今年春节我回长沙时,决意去看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长沙的一切都大变样了,许多地方都认不出来,一再走错了路。差不多是凭着直觉,我才找到了原来的老住处。但一上那个坡,我就发现只有这个地方还几乎完全没有改变。我感到就像30多年前放学回家那样,上得坡来,离门口还有20米,就照“往常”的方式直呼起他的名字来,连自己都觉得十分诧异。但居然立即就听到了他的回应,好像早料到我今天会来,又像是预先约好了似的。其实他正准备出门。他很高兴他的计划被我的到来所打断,决定陪我到以前常去玩的地方走走。
岳麓山比以前更苍翠了。山上原先不到一人高的小松树,现今已长成了大片挺拔的马尾松林,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软软的松针,只是要透过茂密的树枝眺望湘江,就远不是那么容易了。我们有自己独特的路线,绕开收门票的站卡,避开游人,走一条我们打毛栗、采蘑菇常走的路,我们朝山上缓步攀登。正当我们谈论着少年时代的各种趣事时,忽然响起了电子吉他的音乐,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从树缝间,我们窥见长沙电视塔高高的建筑物的身影,这是从前没有的。他还告诉我,岳麓书院现在也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被用围墙与外界隔开了,整个建筑群都正在修葺之中,无法入内。我感到怅然,想到等重新开放时,肯定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更喜欢没有电子音乐的山谷和任人玩耍的书院,我喜欢没有围墙的学校和没有体育老师的体育课,但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任何一位搬进新居的住户,似乎都不会想到为盖这栋新楼而埋葬了多少人的童年回忆。谁能否认即使是一片荒野、一块沙滩、一堆乱石、一段残垣,也可能蕴含无穷的意味呢?市内那拓宽了的大马路上,被整日隆隆车流的单调所取代的,是怎样一种街头巷尾的睇视、门前屋后的闲聊和匆匆归家的脚步呢?
但毫无疑义,还会有新的生命和新的记忆产生,它们对它们的主人同样宝贵……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珞珈之畔。雨已停了,那只孤单的白鹭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金色的云和一小片露出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