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的解释学意义
20世纪80年代最初听到“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这个词组,觉得很有意思。以前的不算,至少从明清以来,中国人就在传教士的帮助下,用汉语努力地试图理解基督教文化,但恐怕很少有人关注到汉语和基督教之间的关系。最近20年来,用汉语翻译和介绍基督教文化的出版物呈现出突飞猛进的增长,超过了以往基督教文化所有汉语出版物的总和。当代年轻人对基督教那些闻所未闻的教义和学理充满了好奇心,并拿来与中国传统文化中习以为常的说法相比较,引发了极为强烈的思想冲突和碰撞。然而,就在汉语基督教文献呈现这样一种爆发性增长的时候,人们也许会不时地产生出一种这样的疑虑,就是这样一种对西方宗教和文化的热恋,是不是最终会被发现不过是一种文化自恋呢?也就是说,我们毕竟是从翻译过来的汉语文献中理解一种异质文化现象的,我们没有西方的社会和历史的语境,也不可能像西方人那样熟悉他们的各种成语和典故,我们甚至也许还没有来得及信仰他们的上帝,我们能够对西方语言中那种微妙的语感有贴切的体会吗?另一方面,如果仅仅是为了接受或研究一种西方文化的观念,我们何不加强和普及我们的外语学习,然后直接从外文文献中吸取自己所想要的东西,何必通过一道不可靠的翻译手续?如果我们可以直接阅读西方宗教学者的著述,又何必通过中国学者的汉语著作来辗转向中国人介绍基督教的思想?我们用汉语所介绍的还是真正的基督教思想吗?现代解释学(hermeneutic)常常强调不同语言之间的不可译性,我们所做的研究和翻译是不是最终仍然是我们自己想象中的西方文化呢?基督教文化研究,有必要强调“汉语的”这个修饰语吗?
所有这些疑虑,我认为都是不必要的。实际上,任何两种文化之间要进行对话和沟通,都免不了要通过自己的“期待视野”(Erwartungshorizont)或“先见”(Vorsehen)来接受和融合对方的视野,这首先就体现在两种语言的对译上。基督教文化和文献本身也正是这样形成起来的。它的文献本来只是希腊文和希伯来文,后来通行的是拉丁文,而当马丁·路德把《圣经》翻译成德文的时候,他并不认为自己偏离了《圣经》文本的原意,反而认为自己的译文才是真正吃透了《圣经》的精神。因为,作为上帝的“道”(Word),《圣经》的文本不一定得是某种特定的文字,上帝所说的既不是希腊语,也不是希伯来语,更不是拉丁语,而是一般的Logos。耶稣基督说的是希伯来语,但那是因为道成了肉身之故,不能把基督的话就仅仅理解成希伯来语。我们今天根据英文译本来阅读和翻译《圣经》,但英译本和汉译本并没有等级上的区别,而只有译得好不好的区别。如果我仅仅从英译本来转译《圣经》,那有可能这样译出来的汉译本是不如英译本可信,因为英译本是直接从更古老的希腊文本和希伯来文本译出来的。但如果把希腊文本和希伯来文本就视为不能动一字的天书,恐怕也不妥当。两千年来圣经解释者们都对这些文本有所考证和删订,根据什么?恐怕除了根据历史记载以外,还要根据这些文字所传达出来的一贯的精神,这种精神才是真正的上帝的“道”。
而上帝的道是需要每个人用心去体会的。在这方面,各种不同的民族和语言都是一律平等的,没有哪个保有更为神圣的特权。当然,对于中国人而言,基督教是西方来的,但它既然是一种普世的宗教,那就不会拘泥于民族和地域的限制,正如它从来就没有因为耶稣是犹太人、基督教发源于中东地区而受到限制一样。然而,当每个人想要贴切地印证自己的体会,或者把自己的内心体会用一种语言表达和传达出来时,原则上他是不能用外语,而只能用母语的。伽达默尔(Gadamer)曾说过,凡涉及世界观、人生观的问题,一个人只能用母语思维。因为用外语毕竟是一种模仿,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是不能通过模仿而完全把握住和传达出来的。因此之故,每个民族,不管他们使用的是什么民族语言,在理解和吸收基督教精神时最终都必须采用母语,才算是从实质上而不仅仅是从形式上把握了基督教的真谛。不过,另一方面,每个民族用自己的语言把握基督教的教义时,都必须注意其中的普世意义,而不是局限于本民族特殊的语言特征和文化特征。这些特征只不过是引导他们进入一个更深更广的境界中去的引线而已。在把各种不同的人性提升到普遍共同的人性这一点上,基督教在人类历史上作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
在道风山,我在参观“艺术轩”时发现一个在别的地方似乎没有见过的现象,就是用中国传统的艺术手法来表现基督教的题材,例如用国画、中国古典诗词、古代人物画和山水画来描绘《圣经》故事,宣扬基督教精神。如果不加说明的话,我会把一个绘有耶稣及其十二门徒的瓷盘读成孔子及其弟子曾点、子路、公西华等人的坐而论道。我佩服这些艺术家的大胆,但同时也有一些疑惑,觉得这毕竟不合中国的语境和史实。不过,如果我们把这看作一种引导,一种象征,那么这倒不失为激发中国人的宗教感的一个有效手段。在基督教的历史中,宗教的象征从来没有被局限于欧洲白人的形象中,这并没有妨碍各种不同的人种及其文化对基督教基本教义的理解。在全球化的今天,基督教就更加应该有这种文化包容性。但仍然要注意的是,这种受制于具体感性形象的场景只能用来作为一种入门向导,或者一种性情陶冶的辅助手段,而不应让人形成一种狭隘的民族体认。它应当致力于将民族特有的趣味和风格提升到超越民族和种族界限之上的纯粹精神和普遍人性的层次。正如当年基督教会对于圣像崇拜给出的理由那样:上帝虽然并没有那种世俗的形象,但信徒们却不妨由此进入到基督教的信仰,只是不能停留于表面的图像,而应进一步体会基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