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歌
回忆江永的生活,那总是甜蜜的,令人神往的。那是一个冗长的、趣味无穷的梦,它有一个神秘的男低音的解说者,可是这种耳语似的解说词却永远使人莫名其妙。
生动、活跃、沸腾的生活啊!我是在一种极度疲乏的昏睡状态中度过它的。每一处,每一瞬间,需要的是坚忍的毅力,而我正缺乏这种能耐。黑咕隆咚的凌晨与睡魔的搏斗;劳动之前对于劳累不堪的深切的恐惧;工作时对于沉重的负荷、粗笨的劳动工具的屈辱般的承受,对于妄想“歇下来”的念头的无情的扼杀,以及对于饥饿的耻辱感,对于严寒或烈日的负伤似的报复心,这一切,构成一幅可怖的怪诞画面,以至于我不能想象如何才能从那里走了过来。
细雨中的泥泞,一个瘦弱的人形夹在黑压压一大群憔悴的人们之间,脚上穿一双露出冻得通红的冻疮的破解放鞋,“吱喳吱喳”地在烂泥中蹒跚,那是16岁的我。正月的北风和淫雨,阴霾的天色,光秃秃的黄色山冈。锄头粘住大块的黄泥,未经锻炼的手臂无力将它举起。两旁的人挖向前去了,我却心慌意乱,无法赶上,战战兢兢地拖在后面。
砍柴。昨日的疲劳还沉重地挂在眼皮上,今天清晨又出发了。陡峭的山冈,上呵,上呵,没有到头的时候。走过那些最险的地方,你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怎样才能平安地担柴从这里下去。然后是锯,劈,每个人与其说是在较量体力,不如说是在较量意志,较量在精疲力竭的状态中谁坚持得更久。山上阳光分外明亮,大气濛濛如烟。当大家终于跌坐在大树干上喘一口气的时候,这辽阔大地上壮丽的人生图景对于他们那简单的心灵不能不引起一种无限的惊异。饥渴交加,冷汗继出,当一副一百多斤的担子摆在面前时,不由得产生一种怅然之感,觉得离那舒舒服服地洗了澡、吃了饭、躺到床上去的时光,具有一段不可克服、不可思议的无限遥远的距离。
小心翼翼地下山时,是需要紧张起全身每一条肌肉的。腿在打战,腹部在打战,牙关在打战。两臂紧握着扁担,因为长久保持同一姿势而抽起筋来,汗流侵蚀着眼睛。山坡上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最近的目的地在山下。脚板、五趾、外侧,内侧和脚跟,这里有一整部学问。如何运用它们保持平衡?对于不同的坡度,不同的路面:粘土的、碎石的、尘埃的、青石的、干燥的、湿润的、泥泞的、有草的、有青苔的、堆满枯枝败叶的···都有不同的步法。遇到危险地方扁担的正确位置——右肩还是左肩?万一失足时的补救办法一如何使柴不致倾翻到深不可测的山沟里去?最后,摔倒时的正确姿势一怎样减少擦伤和躲避担子或树木的砸伤?在深深的饥俄中、烟火般的干渴中,在疲惫得即将倒地的状况下,人必须考虑所有这一切,而且要机灵、要快,因为每一秒钟迟疑非但造成最不可容忍的体力浪费,而且会有前功尽弃甚至受伤的危险。
月光升起了。昏暗中几个气喘吁吁的人影进了村。狗叫和担子的吱呀声响成一片。卸了担子,我们全身湿透地坐在门槛上,不想吃饭,甚至没有气力起身,只是怀着深切的眷念,看着一轮圆月在对我们亲切地微笑。
精神生活,那是何等简单啊!真诚的信念,总是以少年的无邪的虚荣心表现出来。当看不透生活的意义时,本性越扎实、越朴素,便越要把生活加上不相干的意义,煞有介事地吹打起来。没有阅历的人落到一个不适应的环境中,便以为这种不适应并非由于时间不长的缘故,而是自身有某种本质上的弱点的结果。这样,年轻的心便奋发起来,动作起来,急匆匆地,以一种蔑视一切的决绝,击碎了拦在路上的障碍,向那意想中的光明的目的地进发。如果说一个朦胧中的虚幻的理想能够激发如此巨大的不可想象的热情和意志,能够附带产生如此丰富的生活情趣,那么这只是在16至20岁之间,从孩提时代进入青年的交接之时,在这思想发动的童真时期,才有可能。
这并不是生活作为一副重担压上来的时期,而是好奇的心理在小心翼翼地探讨生活的时期。在这朦胧时期,人们对生活的态度越认真、越一丝不苟,他的行为便越可笑。但是,我们何必过于挑剔和嘲笑自己的过去呢?思想的童年时代自有它天真可爱之处,那异样的光彩是此后整个人生只能模仿而不能重现的啊!
每星期一次的小组民主生活会,每月一次的大组集会,说话、提意见,都有固定的标准。教唱进行曲。学习文件,读别人的优秀事迹。自我批评。出黑板报、墙报。排节目。春节的时候,外大队的青年组在河边戏台上演出了节目,那是一个漆黑的夜。由于疲乏,我坐在场子最后的一段木头上,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不时睁开眼来,那笛子的尖锐的乐声和各色乐器的齐奏向旷野里四面飞散开去,辉煌的灯火把戏台照得通明。台上模模糊糊有几个红红绿绿的人影晃动,来往交织在一起。笛子和胡琴声又遥远起来,和恍惚的梦境混在一起,似乎永无终结,永不疲倦。我听到自己的鼻息声。
紧张的生活需要运用起全副的精力,这无疑加深了人们的印象,以痛楚的伤痕留在人们的感性中;但另一方面,却也麻痹了人们的思想,使人容易满足。后来这种满足我是不再有机会经历了。我没有空余的时间,无法写完一封回信。自留地里的草还未锄,土还未挖;小组里的学习专栏还未布置;破衣服肩上的补丁还未缝;队上的工分账还有一笔未算清···我忙于生活,并认为这就是生活,丰富的生活。
小组和大组里的气氛是热闹的,也是五花八门的。黄昏时候,你可以听到各种情调的歌声夹杂在一起:有生气勃勃的进行曲,那几乎总是会诱发出一阵激昂慷慨的合唱来;有温软的摇篮曲,有伤感的爱情歌曲,有古代曲调和异国情调。人们体会到歌唱的强烈愿望,长长地吁气,有节奏地发声,无异于痛苦时的呻吟,对于那被劳累扭曲得几乎断裂的肢体的恢复是绝对必要的;在黑暗空虚的周围空气中布满美妙的旋律,几个人共同唱出震动心弦的和声,在对面看不清脸孔的人们之间造成心灵的微妙共鸣,这对于把生活的苦药蒙上一层薄薄的糖衣也是不可缺少的。冬季的夜晚,人们垦不可以早睡的。庁堂里生起了熊熊大火,人的影子在满墙壁和天花板上晃动,被烟呛着的咳嗽声和擤鼻涕声,夹在嗡嗡的说话声中,震动着木板房。这是各人发挥自己口才的时机,每个人谈的是别人,表现的却是自己。学校里的趣事,老师的各种神态,学生无穷尽的恶作剧,以及农村的日常生活,农民中的可笑的和可敬的,乡下人毫无道理的习俗。然后是各人学说千差万别、古里八怪的各地方言。发自肺腑的哄堂大笑常常使所有的人都往后跌倒,有的躺在地上,有的躺在柴堆上,有的就躺在别人身上、腿上,仍然还不住气地笑,笑痛了肚子,笑出了眼泪,笑得抽筋,终于痛苦地呻吟起来。
但当我们有时陷入沉思时,就会感到无限的怅惘。那一个墨黑的夜晚,我们几个从上江圩赶圩回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公路上赶路。借着天空中十分微弱的反光,我们看到马路两旁几株巨大的枯树,那阴森的树干是这样光秃秃地、凄惨可怖地伸入夜空,好像残酷地扼住了什么人的喉咙。周围一切都黑暗,只有这副情景寂然独占了整个画面,这画面叫作“死”。“啊,嘎娥丽黛,嘎娥丽黛,我的心爱!请你告诉我,你奔向哪一带?”有人悲凉地唱起来,人们在黒暗中不觉靠拢了。不过,一般的时候,我并不感到空虚,因为并无充实的要求;我并不觉得怅惘,因为有简单空洞的理想。我兴致勃勃地体会,看,听。我严格地自责,使自己经常陷入人为的痛苦,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好的人。这一些,就是我全部的生活内容。
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使我感到新鲜,它们在我眼前浮动:灰色的石山,尖的、圆的、鱼篓形的、卧虎形的、连绵不断的、孤独的、壁陡的···竹林,刺蓬,金樱子在春天开出白色的大朵的花儿,一朵朵链接成带状。捏木的嫩黄色新芽从山间石缝中蓬勃地发长,各种鸟儿在灌木丛中唱它自己爱听的歌。春水哗哗地流啊流,从溪谷的边上漫了出来,涨满了水田,在田口子上欢笑。秋季,金黄的稻海预示着一年辛苦的报酬。你见过都庞岭的雄伟山峰吗?那是傍晚,太阳落到山峰后面去了,一天云锦照得蓝空成了透明的金色。这时,庄严的都庞岭便以清晰可辨的剪影在这光彩夺目的背景上显现出来,在晚霞的粉红色衍照中更显得沉默、威严、不可动摇。你见过连续半月不熄的巨大山火吗?在漆黑的夜,在遥远神秘的黑暗中,一条明灭的光带,一条游移的火龙,总是不停地跳跃着、颤动着,这里暗下去了,那里又明亮起来,这真是大自然的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