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是美的——读女作家罗丹散文集《缺角的风景》

原名:残缺的是美的

最初读到罗丹的散文,令我十分吃惊。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我与她曾是同属于一个大队的知青,当时只听说她喜欢画画,没听说能写文章。记得在办白水小农场的时候,有一次我与她被借调到大田林场帮人家画宣传画,干了一个星期,当时我自认为画得并不比她差。虽然有相同的爱好,但都是有点羞怯的沉默寡言的青年,我就不记得曾和她说上过三句话。后来我们都各散五方了,只在春节回长沙时听到一些知青朋友的消息,也包括她做了美术编辑的事。至于她生活之路的坎坷,那是猜想得到的,我却没有打听。我们这些人,谁又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早两三年的一次知青聚会上,我与她又碰面了。我们都已年届知天命,她在我眼里也再不是那个瘦小而显得有点偏执的女孩子,而是有一定知名度的装帧设计师和散文家了,但她仍然像少女时代那样,说起话来怯怯的。就是那一次,我读到了她写的几篇散文,并对其中纪念钟老师的那一篇(即《天上人间》,已收入《缺角的风景》)感到极为震撼。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病退回城,有一段时间和湖南师院美术系的学生混在一起画石膏像和头像写生,经常到钟老师家去看画和聊天,却一点也不知道罗丹和钟老师也有密切的来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罗丹以女性的眼光,如此温情地描绘出了一个艺术家的灵魂的形象,这种温情,是我长期以来差不多是有意地克制着的。我以为一个人的坚强在于他的理性,过于温情则通常是有某种心灵残缺的表现。然而我分明看到了,有时候一颗温柔的心更能深入另一颗心。残缺也是一种力量,美的力量。到了我读到《我是老屋的窗》、《血色花瓣》,我才知道了罗丹散文中的美的力量来自何处:那正是她的破碎的生活所激发出来的。只有一颗被揉碎了的心,才具有那样一种博大的包容力,能够理解人所不能理解的,容忍人所不能容忍的,能够在母亲、女儿乃至最不相容的婆婆身上都看见一个自己。

在散文集《缺角的风景》中,她说:

我不想记下恶的伤害。恶,可以横行一时,但不能在我心中留有位置。编进本书的几十篇小文记录了个人经历中的种种缺角,思想的乃至心灵的残缺,和长时期的困境中创造恬淡的人生境界的多种体验。

我不相信真正的恬淡。恬淡的美通常都是惨痛经历的升华,是心灵残缺的哀伤与渴望,是恶的伤害已经存在的证明。如果不是自欺的话,这种美就能显出某种圣徒气象。恶“不能在我心中留有位置”,不是因为它不存在,或忘记了,而是因为我的心在超越和向上飞升,在从另一个高度俯瞰这个恶的人世间。那“缺”了的一“角”,恰正是努力的心灵渴求寻回但又永远无法补足的。

罗丹确实是在用一种理想化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她似乎在任何人身上都看到好的一面,因而人们常说她“幼稚”,她自己也时常这样认为。但我却在《缺角的风景》中读出了一种深沉。看看她对自己婆婆的描述:“我之所以会走进这座深宅大院,是因为有一个强硬的女人在等待着我,我需要她的塑造才能成为一个坚强的女人,与她对峙,与她作伴。”这与其说是对生活的解释,不如说是对自己的自审,和对现实人生的了悟。当然,在罗丹那里,这种了悟所达到的慈悲心与少女般的梦幻并不总是分得清楚的。所以书中有些篇章我并不喜欢,感到落了俗套。也许,倘若没有生活带给她的残缺和破碎,那也就是她的所谓“本色”了,即陶醉于完满和清纯。但我宁可把残缺看作她的“真我”,而那种浅薄的清纯只不过是从小受到纯情文学的薰染所致,这种纯情文学总是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人生下来是纯洁的,后来才被社会弄污秽了。其实人生下来还什么都不是,谈得上什么纯洁不纯洁呢?人之所以是人,是在生活中把自己塑造成了人。你把自己造成了什么,你就是什么,那就是你的“本色”和“真我”。所以我不喜欢一味伤感的回忆,更不喜欢那种自我标榜和美化的回忆,如果一定要回忆的话,我喜欢的是那带有启迪的回忆。我期待的是有思想的回忆。罗丹的散文中不乏这样的回忆。我读到脚印中生长出来的映山红(《映山红》),黑与白之间的生日烛光(《生日烛光》),悬欠着几片亮瓦的屋顶(《屋顶》),还有山间田垅上那声老牛的哞叫:“嗯啊!声音拖得很长,进到地里去了”(《老牛》)。好一个“进到地里去了”!作者所倾听的,正是地底的回声。“人的声音向上飘至半空,牛的声音往泥土里沉,沉下去”。什么是感觉?这就是感觉,但也是思想。罗丹是用感觉在思想,思想也使感觉更细腻、更准确、更厚重。有时候,我甚至以为她是在用色彩在思想。我们不断地在她的散文中读到色彩斑斓的画面、色块的舞蹈、色阶的乐章和五色缤纷的思绪。她几乎是陶醉于色彩术语所传达出来的意境。人们也许以为这是她的职业习惯所致,我却更愿意相信她走上艺术之路是天性和经历的双重选择。有人说罗丹散文的一大特点是“女人感”(见吴秉杰的序),如果这仅仅意味着身为女人而对女性的命运有深入理解,那么这似乎还不能说为罗丹所独有,而且也不见得就不是一种局限(如罗丹对男性面目的描绘一般来说就比较模糊)。但罗丹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这一局限,她靠的不是“身为女人的体验和情感”,而是由此所达到的对人性的思索,和对彼岸精神的期盼。这才是与真正的艺术相伴而生的情怀。

但也不能不承认,罗丹的确是以女性的方式达到思想的超越的。我理解的“女性的方式”就是一种残缺的方式,即断臂的维纳斯的方式。断臂的维纳斯为什么美?不正在于那断臂对想像的无限可能性的呼唤吗?而这种无限可能性正是人性本身。人就是无限可能的,人的美也是无限可能的。固定了,完备无缺了,无限可能性也就被取消了。身为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残缺,即一种对人性的完满的呼唤,一种对现实人生的不完满的哀怨。男人其实也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更少意识到这一层,在一个男权的世界里,男人们自以为自满自足,圆融无碍,他们的目标无非是功成名就,立德立功立言。男性要超越自己的生存状态,更多地依靠理性思维,而理性只有在它的极限处才意识到世界本质上的残缺,而诉之于感觉和情感,诉之于对美的渴望。男女两性在这方面是殊途同归,优势互补。所以,残缺的是美的,并不是说残缺的东西在现有的形式上就是美的(如庄子《德充符》中那些接受残疾现实的人),更不是指把残缺当光彩来炫耀,而是意味着:人生本来就是残缺的,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便会把眼光转向超世俗的高处,这本身就显出一种人格之美和情愫之美,它是一切艺术和人类精神追求的源泉。但要意识到人生固有的残缺,一个人得经历多少磨难啊!人必须放弃生来的傲慢和虚骄,达到心气平和的宽容大度,一切追求和执着不在人世间,而在那个非现实的理想世界,即美本身,真理本身,圣洁本身。我在罗丹的散文里,隐约看到了这一点。

参考

  • 罗丹,本名罗友余,2017年5月13日病逝于夏威夷。本人撰挽联祭奠:“千般画意,绘人生七彩,叹无常,岳麓凝神思作女;一缕诗魂,游天外九重,惊回首,潇湘含泪祭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