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房客——评《801室房客》

设想一下，当一个人独处一室的时候，如果他同时又无所事事的话，久而久之，他会感到他的房间就是他的内心世界。这样的人，我们通常称之为“宅男”，他生活在他的小天地中，也就是生活在他的内心中。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偶尔都是“宅男”或“宅女”，只有少数人才有意识地甚至甘愿过“宅”的生活。至于在“宅”中活出意思来，并将之提升到人性和美的境界，这只是个别艺术家的工作，但也是关注精神生活的人所感兴趣的工作。不过艺术家的“宅”已不是指他居住的房间，而是指相对封闭的内心天地，指艺术家的灵魂，在其中，他不是无所事事，而是每天紧张地从事着自己的事业，这几乎成了他的宿命。而当一个艺术家在从事自己的创造性的事业时，他从来都不是孤单的，在他的自我意识中，“我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我”，并且“自我意识只有在一个另外的自我意识里才获得它的满足”。残雪笔下的“801室”就是这样一个灵魂的房间，而那位擅自闯入的“老何”，则是艺术家内心那个虽然陌生、但绝不见外的另一个自我。

老何在“我正无所事事地坐在阳台上”的时候闯进了“我”的家，并且自我介绍说：“我是从乌龙山出来的。”什么是“乌龙山”？“乌龙山”在哪里？这是个神秘的地方，甚至就连提到这三个字，都使得“房里仿佛刮起了小小的阴风。我心里微微地激动起来。”乌龙山带来的是“新鲜空气”，是“梦想”，这是“一座鬼魅横行的野山”。那正是老何此前居住的地方，在“我”的灵魂的版图中，实际上是代表人的原欲或本能欲望。只不过由人的本能欲望所派遣来的老何，却是极为冷静和理性的，他态度坦然，动作麻利，一来就“将我那个脏窝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负责做两个人的饭并连带洗碗，几乎成了“我”的保姆。而他的任务，则是在房间里到处用红纸做的箭头进行“方位标记”，也就是为了确定自己所处的方位而“以乌龙山为原点，在思考中进行测量”。来自非理性的“野山”的他，“早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自己就像个巫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是一个懂得节制的人”；但其实他对自己的定位并没有把握，“我随时调整”。他所贴的那些箭头是活动的，“所指的方向也很暧昩，可以说是东，也可以说是西”。非理性的冲动随时都需要他的理性的关注和操心（Sorge），与其说是为之指引方向，不如说是跟随在后标记方向。然而，没有这种标记，原欲就会散失在虚空中，成不了气候；或者说，正是这种标记才使原欲成形。所以，这种工作虽然“难熬”，但却“有幸福”，也就是说，他相信自己能够使原欲成形，当他这样做时，这就是让他做梦都感到“喜洋洋”的幸福。然而，真正难熬的是同乌龙山“失去联系”，在这种时候，他陷入盲目地摸索中，面对的是“一片黑暗”，只有到处贴一些不靠谱的箭头。但他的意志坚强，“没有人能够动摇这个人”，他的执著的折腾甚至令人“可怕”。但我已经离不开这种折腾了，当他制造的噪音突然停止时，“我感到遗憾。为什么？说不清，就好像期盼着某种险情，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忽然发现是场误会。”的确，当一个艺术家发动起自己的理性去搜索内心的原始本能时，他是在做一场“获生的跳跃”，经历一场生死攸关的冒险，真正是欲罢不能。

而这种搜索有时候要靠“火力侦察”。当“我”在这个“死一般空虚的夜里”睡不着而外出游荡时，老何则带着一杆猎枪跟随“我”一道出门，并把他带到柳树林中他的一位“从前的邻居”即缠白头巾的老汉那里。老何通过开枪射击来“探测方位”，然而，最后是老汉的那三枪才引来了空中子弹呼啸的回应，老何为此而感谢他。显然，老汉与乌龙山有比老何更为亲近的关系，他就是原欲的化身。作为原欲，他可以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从地下钻出来”，又随时“从地上消失”，他居无定所，“想往哪就往哪”。不过，就连老汉也承认，他是受老何控制的：“可是我比不上小何，他更有毅力，我认为他是个人物。”并且告诫“我”：“从前在乌龙山，我是他的邻居。可是一念之差让我错过了命运。你可不要轻易放弃啊！”而“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人都在撞来撞去的瞎忙，只有老何是一个能够自己给自己定位的人，他有多么了不起，他的确是个‘人物’。当然，老何的邻居，那位老汉也是个人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随时从地面消失的。”这两个“人物”，老何和老汉，就是艺术家内心的一对矛盾，一个代表理性的操控能力，一个代表随时爆发的原始生命力，两者缺一不可。

但“宅”在家里的“我”一旦走出家门，就遇到一帮黑面人在墙脚下挖沟埋线，这些网线全是通向“我”的住宅的。这让“我”想到，虽然成天宅在家中，却与外面的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长发汉子对他说的：“你不去联系他，他还要来联系你呢！”所有外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住宅中来了，主要是冲着老何来的，人们想要搞清楚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在寻找什么。用老何的话说，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清算”，“就像开肠剖肚，将每一个器官都检查一遍。这些人不过是打手，他们的上司发现了我的行踪”。自从残雪发表小说以来，人们就在猜测她的作品到底想说什么，既有一般读者，也有文学评论家，都想一劳永逸地将她固定在某个概念框架中。他们的“上司”代表世俗的眼光，这种眼光如同黑暗夜空里的“火轮，那火轮悬在空中，不停地喷火，就好像是一个人在发怒一样”。这就逼迫老何进行一番“鱼死网破地突围”，也就是半夜用绳子缒出窗外，如他所说，“像蜘蛛一样在墙上爬来爬去！他们找不到我，被激怒了，就毁坏了阳台。我不能让自己被他们捉住⋯⋯您可以理解吧？这是有关自由的事”。世俗眼光是残雪创作的外部动力，正如老何说的：突出重围“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他或她甚至乐此不疲，因为这正是体现作家的“自由”的绝好机会啊！

然而，与老何在一起所经历的这种突围活动毕竟太累人了，“我”想要回父母家住一段，等治好了自己的失眠症再回来，老何同意了。但在父母家的生活也并不轻松，原来父母对他回家感到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寂寞，而是因为他是老何“挑中的人”，因为“他俩都同老何很熟”，并且“两老都只关心老何对我的看法”。父亲甚至为了让他在家里多待些时间，而说出了这样带有哲理的话：“你越是制造些障碍，同他的沟通反而越顺畅！”回家、离开老何竟然成了更加接近老何的一种手段。当然，父母在这件事上也是有矛盾的，一方面希望“我”能够追随老何而去，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儿子留在自己身边。这实际上是世俗生活的另一种逼迫。如果说，黑面人对“我”的逼迫是外在的、强制性的，那么父母的这种逼迫却是内在温情的、窒息性的，他们以这种方式教导“我”懂得了，世俗的温情只是一个暂时的休息地，为的是以更饱满的精力投入创造的活动。所以“我”恢复了正常睡眠以后却发现，这种睡眠令人感到空虚，跟死亡差不多：“空空洞洞的梦境；夜半时分就如同从死亡中醒过来一般，充满了莫名的后怕⋯⋯当然，住在父母家，那种紧迫感就消失了。可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却情愿回到那种紧迫的生活中去。我情愿，就像老何说的，‘每天在密密麻麻的信息中呼吸’。那种呼吸是踏踏实实的呼吸。而现在，我生怕在沉睡中窒息，或整个呼吸系统完全麻痹。”这种感受其实也正是父母所想要达到的效果，因为父母并不希望儿子整天醉生梦死、无所事事，“我感到他们希望我在这件事上卷入得越深越好，这样他们就有更多谈话的资料，以及种种预测的游戏，他们最喜欢这个”。看来，这一切都是老何的刻意安排，所有的事情都成了他用来实现自己意图的“信息”，不论是黑面人的窥探，还是父母的挽留。所以不但黑面人埋网线时说“地球是个大村庄”，连父母也说“如今信息渠道是一天比一天发达了”；而“我”则感叹道：“如今这个世界里的信息渠道是多么的完美，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在空中划出那个动人心弦的图案。”

当然，所有这些信息都是指向老何的。于是我准备回到自己的801室、回到老何身边去了。“夜半时分，我那个小小的套间会不会被疯狂的信息挤爆？会不会来一次窗台坍塌事件？我暗暗佩服老何在乌龙山练就的功夫”。这种功夫就是掌控一切信息的功夫，这些信息的来源不仅包括空间上的，而且包括时间上的。“我”在街上遇见自己以前的小学老师，老师告诉他，那个立在街边的邮筒已经有53年了，一直都在传递着各种信息，“到处都是失眠的信息。比如这个邮筒里，到了深夜，就响起脚步声，来来回回的。我们这里，夜间常年醒着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所有这些信息，离开了掌握它们的老何，离开了自己的801室，就会是虚幻的。“在父母家里，我的虚幻感日日增加着。这虚幻感是老何发射到我这里来的吗？我不能在此地呆下去了，人生太短促，要抓紧每一个机会。明天吃完早饭，我就收拾东西回801室。不论老何在不在那里，我也要回到自己的家。”最后一句表明，回到自己的“家”（即内心）才是前提，有了“家”，老何迟早会来的。各种风暴都将在这个“家”中发生，但“我”现在已不再害怕了，而是渴望着在这个信息中心，“每天在密密麻麻的信息中呼吸”，“抓紧每一个机会”把短暂的一生投入到“紧迫的生活”中去。实际上，当“我”树立了这样的人生观时，“我”已经意识到了，“我”自己就是老何，虽然还像走在前面的那只“老鸭”那样，“摇摇晃晃地”走得还不太稳。

残雪的《801室的房客》是一篇展示灵魂内在结构的小说。其实严格说来，这也是她一切作品的主题，这些作品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在中国，曾经有过描写现实与现实冲突的文学（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也有过描写灵魂与现实的冲突的文学（如《红楼梦》），但极少有描写灵魂与灵魂冲突的文学，更是从来没有过描写灵魂内部的自身冲突的文学，这也正是国人难以解读残雪的小说的根本原因。中国人的灵魂缺乏立体的结构和容量，而这种结构和容量在西方文学经典中却比比皆是，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卡夫卡、卡尔维诺等等。残雪受西方文学精神的影响，开始在人性的灵魂深度方面做文章，她经过几十年的辛苦探索发现，人心真的是一个无底深渊，在这方面，缺乏信仰的中国人甚至有可能比西方人更甚、更有探讨的余地！残雪持续30年一直不衰的创作源泉，至今也还没有任何衰退的迹象，也许正可以用这一点来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