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学的出路

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中国美学进入了消沉阶段。美学热骤然降温,读者的兴趣转移到了文化、宗教和国学等方面;美学界也从高层次的理论探讨跌落到传统的一味妙悟、欣赏和评点。学者们普遍厌倦了从概念到概念的抽象体系的建造,更热衷于一些实证和实用的技术分析和技术处理。当人们在90年代打出“反美学”的旗号时,这只不过是首肯了中国当代美学正在走向消亡的事实。

中国当代美学的消亡自有其深刻的原因。一个时代的美学必须是某种时代精神的反映才能富有生机活力。80年代的美学热是与当时全民自我教育的高潮分不开的。记得那时各种大小讲座办得热火朝天,主讲人报酬微薄甚至没有报酬,听讲者来自各行各业和各个阶层,不是为了混什么文凭(讲座不发文凭),而是为了获取知识本身。在“文革”长期压抑下,一股不可遏止的求知欲突然爆发了出来。当时每个人都想要丰富自己、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提高自己的审美趣味和文化修养。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时代。

我由此也想到,俄国世纪革命民主主义美学产生出一大批很有生气和社会批判锋芒的美学家,如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赫尔岑等等,他们的美学在今天看来虽然并不是特别高明,但那种站在时代思潮的前列叱咤风云的气派却值得赞赏和羡慕。通过文学批评和美学建构,他们不仅使俄罗斯民族的审美素质和精神教养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而且形成了具有世界意义的俄罗斯艺术和鉴赏趣味的民族特色(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理论),更不用说它的反抗沙皇思想专制的社会历史意义了。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启示:当前我国美学的症结也许正在于忽视了美学理论和审美欣赏这两者之间的中间环节文艺批评。人们要么高悬在抽象概念的王国作纯范畴的演绎,与艺术创作和欣赏无缘;要么就一下子沉入到琐碎的感觉、美文、小品文和随笔,只讲究行文的漂亮和小趣味、小感触,而缺乏思想的深度和厚度。拿文学评论来说,这可以说是我国目前学术界最薄弱的一环。众多文学评论家纷纷改行,剩下的几个也写不出有分量的东西,只有纠缠于一些无谓的小事(如“马桥事件”);另一方面,90年代有大批很有思想深度和批评价值的作品出现(如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却又无人评论,任其湮没。文学家、艺术家是时代精神最敏感的触角,但他们本身并不靠理论来表达,他们创造的意义要由评论家来确认。然而当代评论却陷入了“失语”和沉默。多少年后,当后人写这段文学史时,也许会说这些作家“超越了他们的时代”。其实这是评论家的失职,也是美学家的失职。其原因,我想可能是由于一些从事文学评论的人在哲学、美学方面的修养和思想的深度上非常欠缺(这又是与我们大学阶段的文学理论教育内容的陈旧和水平的低下分不开的)。这就极其需要哲学、美学界对具体文艺批评领域的介入。我今年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对中国90年代十多部有重要思想意义而又缺乏认真评论的长篇小说进行了一次系列研究,写出了一部文学评论的书《世纪末的灵魂中国90年代文学的生存意境》,正是出于这种考虑。

当然,据我的体验,这种工作是相当不容易做的,它既不能陷入空谈概念(“美的本质”、“艺术的本质”等等),又不能局限于单纯的艺术赏析;而另一方面,它又非常需要一整套美学理论乃至美学体系作指导,同时还要有对艺术的真切敏锐的感受力作根据。但这正是当代美学向纵深发展对我们美学工作者提出的更高要求,它注定美学从此再也不可能出现那种全民性的“热”,但它却是中国人研究美学可能真正取得创造性成果的一个前提。只要我们着手这一工作,我们就会发现,当代美学缺乏的不只是直接的、实际的审美感受,同样也极其缺乏理论上的严密性和逻辑性,缺乏真正站得住脚的美学体系。只有从两方面同时用力,中国当前的文学评论才可能有点起色。我想,研究美学的人是否可以通过认真考察一下当代文学的现状,研究几部作品,写一点货真价实的文学评论,来实地检验一下自己的美学观和艺术观,同时也可以填补当前文艺评论界出现的“空场”,重新引起学术界、读书界对美学的普遍关注,使美学再一次成为时代思潮的弄潮儿和中坚。这也许倒是当代美学走出困境的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