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哲学的形成及结构(《德国古典哲学讲演录》)
我们今天讲第一讲,要谈论康德哲学,它的形成,它的大体的结构,以及从这个结构里面所提出的种种问题。通过这一讲,我们要了解康德的哲学究竟是讲什么的。首先它是怎么来的,然后它是讲什么的。
一、康德批判哲学的形成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康德哲学的形成。这个形成当然就涉及一些具体的影响,康德哲学是受到哪些哲学思想的影响而形成的。这个问题我们在上一堂课里面已经接触到一些,但是没有具体展开,包括自然科学方面的,包括唯理论和经验论对康德的影响。康德哲学就康德本人来说,他是出身于大陆理性派这样一个传统。德国哲学近代以来比较重量级的代表人物,最高是莱布尼茨,当然在莱布尼茨之前还有一些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啊,但是近代,就是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形成了一个莱布尼茨—沃尔夫派,沃尔夫是把莱布尼茨的哲学系统化的一个哲学家,也是德国哲学家。那么最早呢,康德从他的哲学生涯开始的时候,他本人就是一个沃尔夫派,他相信沃尔夫的理性派的哲学,后来他当然对自己进行了批判,他认为那是独断论的。但是在早年呢,他是相信沃尔夫派的。他给学生开的形而上学,以及逻辑学的课,都是用的沃尔夫派的教材。当时在德国,沃尔夫派的教材被定为国家统编教材,是由教育部颁布的,每个大学都要教这一套。那么康德当然也教这一套。但是教着教着,他就发现不对劲了。我们可以看康德现在翻译成中文的有一本《逻辑学讲义》,《逻辑学讲义》是他在教沃尔夫派的逻辑学教材的时候,他做的一些发挥。这些发挥有很多都是对这个教材的一种批判。所以,他们那个统编教材是很怪的,把教材放在那里,但是老师怎么教,他不管。所以康德的上课是很有意思的,他拿一本教材放在那儿,讲一句就批一句。这个讲得不对,应该怎么怎么样。所以他是通过彻底地批判以沃尔夫为代表的大陆理性派,来形成自己的观点的。
那么,康德哲学观点的形成呢,首先我们要考虑他的自然科学方面的前提,我在上节课已经讲到了,自然科学,牛顿物理学,笛卡儿的几何学,机械唯物论,这样一套理论,对康德有很大的影响。康德早年希望自己能够献身于科学,所以他对各门科学比较关注,高度地关注,各领域他都是内行,他甚至于加入了当时欧洲科学界的顶尖级人物的一些学术讨论。比如说动量和动能,当时叫作“死力和活力的讨论”,我们学物理学的时候也要介绍到这方面,当时叫作“死力和活力”,后来认为实际上是动量和能够转化为其他运动的那种能量,是这两种区别。这个在当时始终搞不清楚。莱布尼茨也讨论这个问题,甚至于引入了微积分。牛顿也是,牛顿也引入了微积分。牛顿和莱布尼茨在这个问题上面有争论。甚至于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呢,仍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这是到现代物理学才完全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康德也加人了,康德也提出了他的见解。再就像地球自转和潮汐摩擦的关系,潮汐是由月球的吸引力引起的,那么通过潮汐的摩擦,使地球的自转在亿万年以来趋于一个不断地减缓的过程。康德对这个问题有研究,这些都是当时的一些顶尖级的问题,天文学的问题、物理学的问题。甚至于他还能动手,他亲自为哥尼斯堡教堂上面设计了一个避雷针。原来的避雷针打坏了,康德认为设计有毛病,他自己亲自设计了一个。所以他在自然科学方面完全是一个内行。在当时呢,除了康德以外,黑格尔也是当时自然科学的顶尖级的人物,虽然他没有什么发明创造,但是他对自然科学极其熟悉,包括高深的数学理论,黑格尔都有钻研。那么康德呢,主要是在自然科学方面呢,他有一些研究。
他的最大的功劳是提出了星云说,也就是星云如何形成天体的理论。天体如何形成的,历来《圣经》上就有说法,上帝七天之内创造了世界。那么近代以来的科学家们不断地探讨这个问题,上帝创造世界究竟是怎么创造的?创造了以后是不是就丢在那里不管了?创造了以后这个世界是不是还有发展呢?那么康德在这个方面呢,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就是说,整个宇宙的物质,它的基本的力,就是吸引和排斥。在它的最原始的状态中,整个宇宙是一片雾状的混沌状态,没有什么星体,没有星球,没有行星也没有恒星,太阳系、银河系都没有,地球更没有。那么如何形成的呢?是由于吸引和排斥造成了这些星云互相纠缠,互相吸引,同时又排斥,那么就必定会造成旋转。吸引和排斥相互之间,引力和斥力相互抵消,按照常规人们认为就会处于静止的状态。但是康德认为,它们不是处于抵消的状态,而是总有某些偏差,吸引力和排斥力之间不会绝对地对等的。这有点伊壁鸠鲁原子偏斜的思想在里头,是一种偶然性。只要有一丁点偶然性,它就会开始偏转,而一个地方偏转,其他地方也会受到影响。于是整个宇宙的星云就开始从一种混沌的无序状态转向一种旋转状态。开始是个别地方旋转,后来带动了越来越大的部分的旋转,乃至于最后导致整个宇宙星云的旋转。而在旋转的过程中,由于吸引和排斥的交互作用,于是产生了一些星云团的凝聚。这些凝聚,本身也是旋转的,一边旋转一边凝聚,于是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天体。它们组合在太阳系里,太阳系又组合在银河系里面。所以我们这个宇宙不仅仅是有我们这样一个太阳系,它有无数个太阳系,甚至有无数个银河系。整个宇宙就是这样慢慢慢慢、一步步地形成起来的。在此过程中,不需要上帝插手,没有上帝的位置。当然你可以说最初的那些物质是从哪来的,那还是上帝创造的,但是上帝创造的那些物质,它本身有自身的客观规律性,它能够仅凭自身的物质规律而形成整个天体宇宙。
这样一种星云说,对世界各国的思想界来说,那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后来拉普拉斯公开提出了星云说。实际上康德在他之前已经提出来了。拿破仑问拉普拉斯,在你的体系中,上帝在哪里?拉普拉斯回答说,我不需要上帝的假设,就凭物质,我就可以解释,我们这个天体宇宙是怎么形成的。这种学说一直影响到中国,我们知道康有为当年也提出来,康德讲的星云说,物竞天择,所谓天演论嘛,天体演化的理论。严复把这个进化论翻译成《天演论》,里面就提到了康德的星云说。就是说,整个宇宙都是演化来的,自然界也是演化来的,物种也是演化来的。那么物竞天择,我们中国人还要不要在世界上立足?一切问题都是这里引出来的,一切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是从这个地方引出来的。这个是康德的一个巨大的贡献。那么这样一种星云说的提出呢,它的意义就在于,它第一次把整个宇宙看作是发展出来的。以往人们认为宇宙是不发展的,比如说《圣经》上面讲的上帝在七天之内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那么从上帝创造那个时候开始呢,一直到今天,就是那么一些物质,就是那么一种状态,再没有变化了。机械论的物理学呢,大体上也是采取这样一种静止的、静观的观点来解释整个宇宙。宇宙的万物从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圣经》上面讲,“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以后也不会变,顶多以后可能会毁灭。以前人类也毁灭过,挪亚方舟,世界洪水在挪亚方舟里面保存了一切物种,那么我们现在的物种都是在挪亚方舟里面保存下来的,没有其他的东西。这么样一种世界观。但是在康德星云说以后呢,人们开始变了。我们要用一种历史的、进化的、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自然界,更不用说看待人类社会了。康德的批判哲学一我们通常称为“批判哲学”,因为康德讲批判嘛——首先有这样的一个形成的过程,有一个前提,就是说你必须把这样一些自然万物看作是发展出来的,那么当然人类的思维也可以看作是发展出来的。它是怎么发展出来的呢?那你就要追溯了。批判哲学的思想的萌芽或种子其实已经在这里头包含了。
再一个呢,就是哲学思想,认识论。我在前面讲了,近代哲学的核心就是认识论。而近代认识论体现为两个主要的派别,一个是经验论,一个是唯理论。经验论和唯理论的争论在康德之前非常激烈,有过好几次大争论。笛卡儿和霍布斯,莱布尼茨和洛克,笛卡儿和伽桑狄,这些都有争论,他们之间都有书信往来,都讨论问题。那么这些争论都是公开的,在欧洲只要搞哲学的人,尽人皆知。那么经验论只注意经验,只注意感性,我上次已经提到它的最后的代表人物就是贝克莱和休谟,特别是休谟,把认识论引向了怀疑论。认识论不能解决问题了,认识论最终导致了怀疑。你本来是要确定我们怎么样能够获得可靠的知识,但是最后导致了怀疑论,那认识论就破产了。那么唯理论呢,它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就是独断论。我不怀疑,唯理论说,你去怀疑你的,我们有理性的人,我们是不怀疑的。有哪几个东西是不容怀疑的呢?一个是上帝,上帝是有理性的;一个是物质世界,上帝创造这个物质世界是有规律的;再一个呢,是人的灵魂,人的人格,人的主体,是不容怀疑的。休谟怀疑人的主体,怀疑人格统一性,这是很荒谬的,也是行不通的。你说,昨天的我做的事情不是今天的我做的事情,我昨天犯的罪,你要惩罚昨天的我,你不能惩罚今天的我,那是说不通的。但是,你怎么反驳它呢?你得有道理呀。独断论呢,它不反驳。它就是说,你那是荒谬的,你那东西没人相信,我们都相信每个人都有一个一贯的人格,我们都相信物质世界是客观的,有它一贯的规律,有它必然的规律,那就够了。但是这种独断论呢,虽然是理性主义者,但是最后变成不讲道理了。所以,理性主义也是自相矛盾的。你要坚持你的理性主义,你必须论证你的理性主义。你是理性主义嘛,你的理性主义对你的前提怎么可以不论证呢?独断,那就是盲目了。
所以康德提出的批判哲学,也就是要把理性主义贯彻到底,对理性本身,要进行理性的思考,要进行论证。在没有进行论证之前,我们要进行批判。批判就是一种理性的态度,我们后来称为“批判理性”。理性有好多类型了,一种是知性的类型,就是我们通常讲的理智;一种是更高的理性的类型,就是不仅仅是要把握确定性,而且呢还要把握本质的东西,把握变动不居的东西、运动的东西;再一种呢,就是批判的理性,就是用理性来批判理性,或者说理性的一种自我批判,这才是真正的理性。理性如果没有自我批判,那么这还不是彻底的理性,你是建立在盲从之上的,你盲目地相信理性。康德不是讲了吗,当我们在使用一个工具之前,我们必须要对这个工具的可靠性以及有效性的范围预先进行考察。你不能盲目地拿来一个工具,就用起来了。用在什么地方?你很可能用错了地方,用错了地方你就达不到你的效果了。康德的批判哲学由此就提出来了。
二、康德哲学的总体构想:批判哲学和人类学的视角
那么经验论和唯理论呢,双方对康德都有巨大的影响。经验论,特别是休谟对康德的影响,按照康德自己的话来说呢,是惊醒了他的独断论的迷梦。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坦率地承认,多年以前,我对休谟理论的思考,第一次打断了我的独断主义的迷梦,而且给我的思辨哲学理论中的钻研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康德原来是独断论的,他是沃尔夫派嘛,他是理性派嘛,他也相信有些东西我们凭借理性直接就可以去设定。比如像物质世界的存在和灵魂实体的存在,以及上帝的存在,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存在,那么我们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将会解释不通,将会没有道理。为了解释我们在生活中所遇到的所有的问题以及整个宇宙和世界观的问题,我们必须设定这样一些不言而喻的前提。这看起来好像是理性的,它要寻求根据,但是这个根据本身有没有什么根据呢?根据本身,上帝也好,灵魂也好,物质也好,在休谟的怀疑论面前,人们发现都站不住脚。休谟就坚持,我只有感觉到了我才相信,那是我亲身把握到了的,我没有知觉到的东西我一概不信。你要我信,你要拿证据来,你要让我感到,你要让我看到。休谟是很讲实在的,有点像我们乡下农民,你把什么东西给我,要亲自交到我手里面,交到手里还不行,我要吃到肚子里面,吃到肚子里面还要不生病,那我才相信了。休谟也是这样。你讲得天花乱坠,你有经验吗?你感觉到了吗?你指给我看看,上帝在哪里?灵魂在什么地方?你指不出来,那么你就是讲空话,你就是讲的废话。所以,休谟这一套东西呢,是彻底的怀疑论的。
彻底怀疑论当然在现实生活中间,没有人能够接受它,因为现实生活中间,我们每个人都假设了某些东西,比如说,你肚子饿了,你想到去找块面包来吃。你不会说,我找块石头来吃。为什么你找面包而不找石头呢?有规律呀。面包能够养人,石头不养人啊。你怎么知道石头不养人呢?以前你吃过石头吗?以前我吃过面包,这个经验就使我知道面包是养人的。但是休谟说,你这种经验只不过是你的一种习惯而已。当然你要去吃一块石头,你会发现很难受,但是休谟会告诉你,这只是你没有习惯而已,你习惯就好了。或者说,这次偶然你吃了难受,但是你下次再吃,很可能就不难受了。你为什么不再试一下?所以在休谟看来,没有什么规律性,一切因果律、实体性,这都是人想出来的,都是一种习惯。习惯是人生的指南。不错,我们就是靠习惯在世界上生活的,但是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你能否给这些习惯提供一种必然可靠的理论根据?休谟认为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按习惯去做,至于有没有什么根据,我们只好存疑。我称之为根据,我们称之为必然性的,那都只是一种很大可能的或然性,一种很大可能性。我吃了面包,很大可能我的肚子会饱。我吃了石头的话,很大可能我会不好受。这只是很大可能,但不是绝对的。你说有必然性,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必然的普遍规律,休谟是不承认的。当然这一套东西在现实中没有人能够接受,休谟自己也说,我这一套东西只是理论上谈谈而已,在现实生活中,我绝对不会去吃石头。我在现实生活中间,我也知道人格是统一的,我做了事,我犯了罪,我也得负责,甚至于我也相信上帝。因为相信上帝对我有好处,对人类有好处。我们已经多次经验证明,一个人如果不相信上帝的话,就会为所欲为,社会就会受到破坏。所以我们必须相信上帝。但是这只是一种实践上面的需要,而不是理论上的确定。后来的实用主义就是立足于这一点。
经过休谟的怀疑论的这样一种冲击,康德中断了他的独断论的迷梦。就是康德后来一想,休谟说得对呀,我长期以来所相信的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什么根据呀?我是出身于理性派,但是理性派什么东西都是独断设定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么我现在怀疑一下,我发现找不到根据了。休谟就是这样认为的。休谟很老实啊,他说我找不到根据我就说出来了,我就说我找不到根据,找不到根据那当然就存疑了。休谟认为,很多人不老实,虽然找不到根据,但是呢,他闭眼不看,他就独断地认定就是了,就以为自己证明了。休谟呢,就把自己的疑惑喊出来了,就像那个看到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大家都说皇帝穿的是新衣,其实皇帝什么也没穿,休谟就是那个孩子。他这么一喊,把康德惊醒了,康德就考虑这个问题了。就是自然科学我们通常认为是必然的,有普遍规律,那么这个普遍规律何在?是不是在经验里面?在经验里面没有给我们指出客观规律,它只是指出来,这个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事情是那样的,但是这件事情是不是由于那件事情?你可以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形成一种主观心理上的习惯,但是客观上它并没有必然性。
那么康德又不能接受休谟的这样一种完全的怀疑,就是说,康德作为一个科学家嘛,他认为自然科学还是不容怀疑的,数学还是不容怀疑的。那么,不容怀疑,又受到了休谟的挑战,那怎么办呢?那只有去想另外一条办法,去给自然科学、数学,以及包括以往的形而上学找一种可靠的根据,找一种客观必然性。这是康德的一个转向,通过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冲击、交锋,康德从里面悟到了有某种转机,必须抓住。就是要另辟蹊径,不能够按照以往的两条互不相干的路子一直走下去了,我们要把双方结合起来,把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双方的合理的部分结合起来。休谟有他的道理,但是休谟的道理不能完全否认唯理论派的基本的出发点,他们的前提。感性和理性,各有它的必要性。所以人的知识是由感性和理性合起来所构成的。这是康德所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怎么样合?这个我下面还要讲。这就是他的批判哲学。就是说在考察我们的知识之前,我们首先要考察我们的知识能力,要对我们的知识能力进行批判。他这个批判不是我们通常讲的“大批判”的意思,我批判你,就是批评你,就是谴责你。他这个批判,Kddk这个词呢,在康德那里是跳出来,从旁边来进行一番评论和考察的意思。你不要陷在里头,要采取批判的立场。也就是说,我们要站在旁边,拉开一定的距离,来考察我们自身,我们的理性,我们所采用的理性工具,究竟具有多大的可靠性,在什么意义上可以使用,在什么范围之内可以使用。要把这些先决的问题解决了,那么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我们的理性了。启蒙运动以来,推崇理性,这是不错的,理性的法庭,一切都要放在理性面前来检验,这个是不错的。但是,这样一种理性主义呢,它缺乏一个批判的考察,缺乏对它的前提的一种检验。这就是唯理论和经验论共同的毛病。休谟的经验论其实也是理性主义的,他要求一切都要有根据,没有根据就不相信,这也是理性主义。
再一个呢,就是人性论的影响。就是当时康德的时代,人性论的思想开始萌芽,这个一方面我们刚才讲到的休谟,已经有这种思想,休谟的主要的著作就是《人性论》嘛。《人性论》里面包含知、情、意三个部分,考察人的认识能力,考察人的道德能力,考察人的意志能力和情感能力。这三个部分在休谟那里呢,被当作哲学的主要部分来进行考察。但是休谟的这种考察呢,在康德看起来,主要是属于心理学的。人的灵魂具有这三个方面的功能,这种考察是心理学的,它没有提升到哲学。那么卢梭对他的影响,可能更大一些。在人性论方面,卢梭在他的《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这本书里面一开始就提出来了,我们人类关于世界的知识里面,唯有一种知识是最不完善的,这就是关于我们人自身的知识,关于人类的知识,关于人性的知识,是最不完善的。我们对自然界,认识得已经非常完善了。我们有了牛顿的物理学,天文学,都已经非常完善了,已经精密化了,已经定量化了,但是我们对于人的知识还处于开拓之中。所以卢梭毕生所探讨的问题,主要是围绕着人的问题,不管是教育学,还是社会契约论,还是历史,各方面的考察,他主要是围绕着人的问题。那么,康德在这方面深受卢梭的影响。康德有一段话可以作为我们的参考。我上次讲了,康德对卢梭非常推崇,他的家里面挂的唯一的一幅画就是卢梭的像,他唯一的一次中断了自己往常的习惯,晚上不睡觉,就是看卢梭的《爱弥尔》,卢梭的教育学,看人了迷。那么他的这一段话也表明了卢梭对他的影响。他说:“我生性是个探求者,我渴望知识,不断地要前进,有所发明才快乐。曾有过一个时期,我相信这就是使人的生命有其真正尊严的,我就轻视无知的群众。卢梭纠正了我。我意想的优点消失了。我学会了来尊重人,认为自己远不如寻常劳动者之有用,除非我相信我的哲学能替一切人恢复其为人的共同权利。”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转机,康德按照他自己的描述,就是,读了卢梭的书以后,他放弃了以前的那种高傲。他从小想当一个大学教授,想当一个科学家,研究大自然的奥秘,解决大自然的问题,要在科学上面有所创造,有所发明才快乐。一般老百姓都很愚蠢,他们都不关心这些事情,那么只有知识分子关心。所以他是自视自己是精英知识分子,是知识精英。但是卢梭教育了他。就是说,你的这一套东西,要对劳苦大众有用,你的科学知识,你对天文学的兴趣,等等,这些方面,如果对老百姓没有用处,那么它没有什么价值。除非你懂得怎么样把这样一些知识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跟他们的安身立命结合起来。所以康德从此以后走上了一条人类学的道路。就是说,康德的哲学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一个是批判哲学,另外一个是人类学。现代很多西方的哲学家更多地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理解康德。比如说胡塞尔,胡塞尔就把康德的哲学看作是人类学。当然康德自己没有这样说,但是他也有些说法。他认为他自己的这些东西总体上可以看作是人类学,这个我们可以从下面一点来专门考察一下。
从他的书的结构上来看,我们可以从人类学的角度来把握它。当然康德自己写过一本《实用人类学》,这本书是他20多年,接近30年,每年都开的一门课。他把他的讲稿整理出来了,出了一本书,这是他自己在晚年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实用人类学》不是一种先验的人类学,不是一种形而上学,它是一种经验的东西,就是用人类学的角度,来指导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怎么样为人处事,怎么样看世界,怎么样看社会,等等,一些具体的经验指导,所以他称为实用人类学。这就是他早年那种想为老百姓安身立命的想法,最后落实在实用人类学上了。但是实用人类学后面的根基实际上是建立在他的三大批判的基础之上的。人类的知、情、意,他也是考虑这三个方面,《实用人类学》里面也是分成这三个方面,分门别类地加以考察。那么他的先天原则呢,是在三大批判里面加以考察的,就是:《纯粹理性批判》考察的是知识的领域,《实践理性批判》考察人的意志和道德,那么《判断力批判》呢,考察人的情感。所以这三大批判呢,我们总体上结合起来看呢,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先验的人类学。当然这个说法不是康德提出来的,康德没有说有一个先验人类学,他只有一种实用人类学。而且通常康德提到人类学这个词Amhropologie,都是从实用、经验的意义上谈的。但是从他的三大批判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他就是探讨人的知、情、意,三种能力,认识能力、意志能力和情感能力。而且在《纯粹理性批判》里面,康德在后面的“方法论”部分呢,曾经也有过这样一种说法,就是说,我们人类理性所感到兴趣的三个最重要的问题,是这样三个问题,也就是他的对于理性的探讨所涉及的最重要的问题有三个问题。第一个是“我能知道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我应该做什么”,第三个问题呢,是“我可以希望什么”。那么这三个问题在后来的论述里面呢,他把它们归结为第四个问题,例如在他的《逻辑学讲义》里面,也有这三个问题,但是呢,最后把它归结为第四个问题,就是:“人是什么”,他说这要由“人类学”来解决。就是说,这三个问题最后归结为人是什么。虽然这个地方没有提出“先验的人类学”这样一个术语,但是呢,实际上已经有这个意思了。
所以,我比较倾向于,对于康德的哲学呢,有两个角度,我们可以从批判哲学的角度来看它,我在前面讲的都是从康德的批判哲学如何形成来理解的;那么,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从他受到休谟和卢梭的影响,我们可以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待康德。康德哲学三大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能够知道什么,这是认识论的问题,是在《纯粹理性批判》里面解决的;第二个问题,我应当做什么,这个是道德的问题,这个在《实践理性批判》里面解决了;那么《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解决这两个问题是为了给两大形而上学奠定基础。哪两大形而上学呢?一个是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或者叫自然的形而上学,我们对自然界的认识的基础;第二大形而上学就是道德形而上学,道德方面有另外一种形而上学。所以,康德毕生要重建形而上学,他的目标是瞄准着两种形而上学,一个是自然形而上学,一个是道德形而上学。他认为未来的科学的形而上学,可以分为这两个不同的部分,也就是康德所讲的“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头上的星空,就是自然的形而上学所探讨的,心中的道德律,就是道德形而上学所探讨的。这是他的两大形而上学。那么第三个问题,我可以希望什么,它本身不构成一个独立的形而上学。我可以希望什么,是属于前面两大形而上学的综合。我们在《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的后面一部分,都可以看到,它涉及了宗教的问题。所以康德认为,他的第三个问题是用宗教学来解决的,它既具有认识论的含义,同时又具有道德论的含义。所以宗教学是前面两个批判的综合,但是它本身不构成一个形而上学。它在自然的形而上学和道德形而上学里面,都有它的份额。我们在《纯粹理性批判》后面部分,和在《实践理性批判》后面部分,我们都看到他在讨论宗教的问题。至于第三批判是不是就对应第三个问题呢?那倒不一定,他没有这样明确的说法。第三批判是在他的后期,在他的两大批判已经出版了以后,他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把这两个批判所建立的形而上学相互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把它们沟通起来。只有情感,才能够作为这样的沟通桥梁。所以,第三批判也没有自己的形而上学,它只是在两大形而上学中起一种调和的作用,起一种桥梁作用。真正的形而上学就是两个,一个是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一个是道德的形而上学。那么第三批判的后面也谈了宗教的问题,可以说三大批判的后面部分都涉及了宗教问题,都涉及康德所提到的第三个问题,“我可以希望什么”。所以,“我可以希望什么”是在他的一本专门的著作,就是《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这本著作,李秋零翻译的,在这个著作里面来解决的。《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是康德的宗教学,主要是四篇重头论文,四个主题,组成了他的宗教学,这个是解决他的第三个问题。至于《判断力批判》呢,它只是一个桥梁。这是康德的总体结构,我们可以从先验人类学这个角度来看,更容易把握。
三、康德哲学的总问题: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
我们这个讲课有一些发挥的东西不一定完全对照书上亦步亦趋,有些地方超出了书本,有些书本上的东西我们又简化了,所以大家听的时候可以不一定完全就是看书上的,可以把书上的和我讲的对照着来看,这个可以理解得更全面一些。
那么下面我讲第三个问题,康德哲学的总问题。康德哲学的总问题主要是在《纯粹理性批判》里面提出来的。《纯粹理性批判》有第一版序言、第二版序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导论。这个导论里面提出来了他的总问题。但是康德这个总问题呢,不仅仅限于《纯粹理性批判》,在《纯粹理性批判》里面它是作为总问题,但是实际上在其他的两大批判里面呢,它也是总问题。什么是总问题呢?就是“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这样一个问题。这就是康德哲学的总问题,也是他的三大批判的总问题。先天综合判断在《纯粹理性批判》里面,主要是指人的必然性的客观知识何以可能。那么在《实践理性批判》里面呢,它是指人的道德律何以可能,道德律也是先天综合判断,是道德的判断。人的知识是以先天综合判断为前提的,所有的知识都是建立在先天综合判断之上的,这在知识领域里面确实是这样的。在道德领域里面,也是这样,就是说,道德律,本身也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是最根本的道德判断。你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想清楚了,那么其他的道德原理就顺理成章了。所以它也是《实践理性批判》的总问题。当然他在《实践理性批判》里面没有这样明确地提出来,但是实际上也是这样做的。在《判断力批判》里面其实也是,《判断力批判》里面讲的审美的原则,情感能力的普遍原则,也就是共通感的原则,这本身也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是审美判断。这也是康德美学中间的一个至关紧要的部分。当然,把这个问题展开来谈,仅仅是在《纯粹理性批判》里面全面地展开,在其他两大批判里面呢,他没有这样全面地展开,只是顺带地提到而已。但是我们可以看出来,其实这个问题涉及整个康德哲学三大批判体系。
我们先来考察一下他的“先天综合判断”究竟是什么意思。首先我们可以看“先天”。“先天”这个概念是拉丁文,apriori我们把它翻译成先天,那么这个概念有很多不同的译法,有的人把它翻译成先验。我们在这里不翻译为先验,我们把先验用来翻译另外一个词,我们在这里把这个词翻译成先天。它的意思就是说,先于一切经验,先于经验的,先于后天的,后天所获得的都属于经验。经验到的嘛,就是后天的。后天的就是postemm。那么与此相对的,就是先天赋予的,先天固有的,不需要经验,我们原来就有。先天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先天的这个译法有它的毛病,就是说,按照中国人的概念,先天好像是天生的,先天带来的,有一种生物学的倾向。好像动物有先天的本能,有先天的机能,人也有,人先天头脑带来的,这个人生来就特别聪明,这是他先天的禀赋。但是康德在这里用的这个词呢,没有这个意思,不是“天生”的意思,它是先于经验的,但是它并不是从天生的角度来理解它的。因为天生的还是经验的。你可以去分析动物的先天机能是怎么构成的,由遗传所带来的嘛。遗传学当然也是一门经验科学了,也是要在经验里面去加以考察的。所以这种天生的意思呢,在康德看来还不是真正先天的,它根本上还是后天的东西。那么康德的先天的是什么意思呢?是逻辑上的意思,是逻辑上在先的。就是说,逻辑上,它是不以经验为转移的。当然它可以体现为人的一种主体的先天能力,比如说人的认识能力、人的范畴、人的表象里面有一些是先天的,有一些是属于先天的,它不是后天接触来的。
所以韦卓民先生呢,曾经有一个很好的设想,就是把这个词翻译为“验前的”,可能比“先天的”更好。但是这个词、这个概念中国人很不习惯。韦卓民先生主要是从逻辑上来考虑,就是经验以前的意思,但是没有流行开来。自从韦卓民先生用了这个词,而且说明了这种用法以后呢,没有流行开来,它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我们这个“先天的”翻译呢,虽然不是很准确,也不够好,但是呢,约定俗成,大家都习惯了,在目前我们认为,对康德哲学还处在一个启蒙的阶段,虽然有那么多人研究过,但是真正地进入呢,还是刚刚开始,所以我们尽量地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障碍,我们还是沿用了人们习惯的概念。但是我们要注意,加以注明,就是说这个词不是讲的天生的意思。天生的,就你个人来讲是先天的,但是就人类来说,还是后天的,就经验世界来说,天生的东西都是经验的东西,从进化论的立场来说,先天的都是慢慢地进化出来的。所以我们不要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而要从逻辑上来理解。为什么要从逻辑上来理解?就是说,康德所探讨的不是人的心理结构,不像休谟那样,休谟的认识论实际上可以归结为一种心理学,习惯啊,联想啊,这都是心理学。而康德想把它提升到一种哲学,一种认识论。所以他提出apriori这个词有一种逻辑上的含义。就是说,不管是人类也好,任何有理性的存在者也好,如果要进行认识的话,那么,他的认识结构里面必须有这一个层次,就是先天。一切认识,一切知识本身有先天成分,他是这个意思。至于这个先天成分从哪里来的,是人天生固有的呢,还是后天经验获得的,这个问题康德不讨论。你要讨论这个问题就陷人心理学里面去了。
所以我们首先要说明的是,apriori这个概念是属于逻辑在先的概念。你把任何一个知识拿来加以分析,你就会发现,在知识里面,必须有一些东西,必须有一些条件,是逻辑上在先的,才能组成这个知识。如果没有这些在先的条件,这个知识是构成不起来的,这个概念是形成不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讲呢,是先天的。并不是说你生下来就带有某种机能,那个还是属于后天的,那个是属于经验的。这是先天的意思。那么先天的意思在这个里头就包含有某种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联系。就是说,它既然不是由后天的东西所支配,任何知识里面都必须有先天东西的成分在里头,它就有一种普遍必然性,就是说是逃不掉的东西。它先天已经决定了的,必须要把它纳入进去,否则的话,你的后天的知识就构不成知识。这也是康德从理性派那里吸收过来的东西。我刚才讲,理性派、经验派,康德都吸收了一些东西,那么这个先天的成分呢,是他从理性派那里吸收来的。任何知识里面,除了有后天经验的东西以外,都必须有先天的东西才能够构成。这是先天的含义。
那么,综合synthetisch,这是一个来自希腊文的词,前面一个词来自于拉丁文,而synthetisch是来自于希腊文,这个syn就是合起来的意思,thetisch就是命题的意思,合起来的命题。它这个词尾是一个形容词词尾,综合的。综合大家比较好理解了,就是它不是分析的,它跟分析Analytik是相反的。分析就是把一个对象分开来,把它提取出来,分割开来,加以考察。那么综合呢,就是把多个东西统一起来,加以考察。这个大家都比较好理解。那么判断,Urteil,下判断,这个大家也好理解。但是我们合起来看,什么叫“先天综合判断”?这个我们就要加以说明了。康德认为,一切知识都是判断。这个也是当时流行的一个说法,从古代亚里士多德就已经提出来了。就是任何知识,都是以判断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为什么呢?比如说逻辑学里面讲,概念、判断和推理,推理就是多个判断组合起来嘛,一个三段论有三个判断嘛。那么,概念,一个单独的概念能不能构成知识?不能。凡是一个概念,如果没有形成一个判断的话,任何一个概念都不成为一个知识。你说“上帝”这样一个概念,它是知识吗?你没有说上帝怎么样啊,你只说了一个概念,你做了一个发音,当然你也可以跟我解释,说上帝就意味着什么什么,但是你还没有对这个上帝做判断哪,上帝有没有呢?如果你能证明上帝有,或者你能证明上帝没有,或者你能证明上帝是全能的,你能证明上帝是全在的,这些都可能形成知识,因为它构成了判断。比如说有的人说一个字“鬼”,你就不能说,你这个人迷信。我说一个鬼字怎么是迷信呢?我没有说有没有鬼嘛。我可能说有鬼,也可能说没有鬼,怎么能说是迷信呢?所以,这里并没有表达一种态度,没有去构成一种知识,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概念而已。一个表象也是的,“红色”,我说一个红色,这也不是一个知识,甚至于不是感性知识。你必须说,什么是红色的,花是红色的,太阳是红色的,红是一种颜色,等等。你要把这样一些概念加上去,形成一个判断。一个判断至少有两个概念。有两个概念,你就可以形成知识了。
所以感觉的表象也好,抽象的概念也好,单独看来都不构成知识,只有当它们构成一个判断的时候,我们才能称之为知识,才有对和错的问题。你只说一个概念,你说的这个概念无所谓错不错,但是我说你错了,是说你对这个概念所作出的判断错了。你说鬼是有的,错了。我可以给你证明,你到哪里可以找到鬼呢?没有。你说这朵花是红的,我说你说得对。你说这朵花是黄的,我说你说得不对。你不信的话,它有一个标准可以来检验,拿来看一看就是了。总而言之,判断就可以有讨论的余地了,即算你找不到标准来检验,你也可以讨论了,这就是有对错问题了。所以一切知识的基本的细胞就是判断。当然这个观点在后来也遭到了质疑。比如说黑格尔就认为,概念也可以成为知识,知识的细胞应该是概念,而不是判断。判断只不过是从概念分化出来的,由一个概念分化出两个概念。黑格尔说Urteil(判断)这个词就是原始划分的意思,Ur就是原始,teil就是划分。他从词源上面讲,判断实际上是一个概念把自己划分开来所形成的。当然,黑格尔的概念跟康德的概念有很大的区别。黑格尔所理解的概念,不是一个静止的、僵死的概念,康德以及康德时代的人们所理解的概念呢,是一个静止的、形式逻辑的概念,它是不动的,保持同一性,保持不矛盾性,它就是它,再也不变了。但是黑格尔的概念是变的,它是运动的。所以黑格尔认为知识的原始细胞应该是概念,他有他的道理。但是在康德这里不是这样的,他的这个概念呢,是一个一个的,独立的,僵化的、僵死的概念。所以你要形成知识,必须由一个概念加上另外一个概念,构成一个判断,我们才能说这是知识。
既然一切知识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判断之上的,那么判断有哪几种类型呢?康德分出来有两种基本的类型。一种是分析判断,一种是综合判断。那么什么是分析判断呢?所谓分析判断,就是说,它的谓词是已经包含在主词里面的,你作一个判断,就是把主词里面已经包含的谓词从里面分析出来,然后又加在主词上面。它本来就有,然后你把它分析出来,给它构成一个判断,等于是把它原来已经有的东西更清楚地说一遍。康德举的例子呢,比如说,“物体是有广延的”。这是一个判断,但是这个判断有它的特点,就是‘‘广延”这个概念,在你形成“物体”这个概念的时候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要形成一个物体的概念,我们首先想到的既然是物体嘛,它就应该有广延,如果说这个物体没有广延,这是自相矛盾的,这是不可能的。哪个物体是没有广延的呢?没有广延还叫物体嘛?它不占空间,那就不叫物体了。我们说灵魂是没有广延的,但是灵魂不是物体。凡是没有广延的东西都不能叫作物体。之所以称之为物体,是因为我们预先把广延已经考虑进去了。所以说,物体是有广延的,虽然看起来好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是实际上广延已经包含在物体的概念之中了。所以我这样说,是有一种先天的必然性的。一切分析判断,都有先天的必然性。当然物体这个概念你可以说是后天形成的,但是当我用物体这个概念做判断的时候,我说物体是有广延的,这个判断具有先天性。一旦你承认了物体这个概念,你知道物体这个概念是什么意思,那么你就会承认“物体是有广延的”这个判断是一个先天的分析命题,是一个先天的分析判断。所以先天分析判断的特点就是它是有普遍必然性的,任何地方,只要有物体,就是有广延的。凡是没有广延的地方,也没有物体,也不能称之为物体。它有普遍必然性,无一例外的。这哥不是休谟所讲的习惯或者联想,或者想象力,那都不是的。这是有一种逻辑上的普遍必然性的。这是分析判断的特点。所以,理性派的哲学家最喜欢采用分析判断的方式来谈问题,特别是谈形而上学的问题。通过分析判断的制定,他们认为可以把握到最确凿的知识。因为它是普遍必然的,它没有例外啊。我如果在我的论述中到处都是分析判断的话,那人家是挑不出毛病的,人家甚至举不出任何例外的例子来反驳我。所以理性派非常热衷于采取这种方式来看问题。
那么综合判断呢,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呢,是后天的综合判断。后天综合判断就是经验判断。凡是经验判断都是综合的。那么综合判断的特点是什么呢?综合判断的特点就是说,谓词没有包含在主词里面,是外加上来的。康德举了个例子:物体是有重量的。“物体是有重量的”看起来是和“物体是有广延的”差不多。我们通常讲的物体,好像也都是有重量的。但是按照当时的牛顿物理学,已经有这么一种观点,就是说,重量不过是吸引力的一种表现。万有引力嘛,是吸引力的一种表现,在某种特定情况之下的表现。比如生活在地球上,我们就可以发现,地球上的一切物体都是有重量的。但是当万有引力达到平衡的状态的时候,比如说在太空,万有引力很弱很弱,或者说地球的引力跟其他的引力,达成一种平衡的状态,这个时候人就会失重。当人们在太空旅行的时候,就会飘浮在空中,失去了重量。而且呢,甚至于人在电梯里面也会失重。重量实际上是物体在一种特定情况下的表现,它并不是说,没有重量,我就形不成物体的概念。我们首先形成物体的概念,广延是少不了的。但是重量呢,不见得。有的人可能把重量加进去了,那是他不严密。但是一个严格思考的科学家呢,最初他不会把重量加进去,他会把广延加进去。所以物体是有重量的这样一个命题,是一个综合命题,是一个后天命题。我们在地球上所看到的物体,都是有重量的。但是我们在太空所见到的物体呢,不见得有重量。月球为什么不掉到地球上来?对于地球来说,它属于失重状态,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的,地球对它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吸引力,说不定多少亿万年以后,它也会掉到地球上来。但是它的重量呢,总是随着它的处境而变化,在某种情况下,它是失重的。所以综合判断的一种情况呢,是经验判断。凡是经验判断,都是综合判断。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先天综合判断。为什么要提出先天综合判断这样一个设想?就是说,综合判断跟分析判断相比,它有它的长处,也有它的短处。它的长处就在于,它能够扩展我们的知识。分析判断的长处呢,在于它的知识具有普遍必然性,但是它的短处呢,就在于它不能够扩展我们的知识。分析判断是不能扩展知识的,它只能够把已有的知识更清楚地表述出来而已。你不太清楚什么叫物体,我告诉你,物体是有广延的,你一想,哦,确实是这样的。我原来就是这样想的,但是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可以同意,同意这是一种知识。但是这种知识没有扩展我们的知识,它就是在原有的知识里面,把原有的概念所包含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展示出来就完了。但是经验的判断,或者是后天综合判断,可以扩展知识。这朵玫瑰花是红的,地球上的物体是有重量的,等等,这些东西都不能通过概念分析而推出来,必须通过经验,另外加上其他的属性,来解释一个主词的概念。所以,我们大量的科学知识,特别是自然科学知识,都是由后天的经验判断所构成的。但是经验判断所构成的知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没有普遍必然性。这是休谟指出来的。休谟就是抓住这一点,你讲那么多,这些都没有普遍必然性,都是就事论事,都是只有一定的偶然性,或然性,这一次成功了,你下一次不一定成功。你天天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说不定它明天就不升起来了。这个完全是有可能的,你不能否认它有这种可能性。所以,经验的知识,经验的判断,致命的缺点就是它的普遍必然性不知道从哪里来。所以你积累了再多的知识,你也是只是一个博物馆,一个资料馆。你懂得一大套资料,你见多识广,什么你都看过,都知道,但是你找不出任何一条规律,你只能找出一些大致的或然性、高度的可能性的这样一些命题,但是你找不出一种必然的命题。这是它跟先天分析的判断相比,它具有这样的优点同时也具有那样的缺点。
所以康德由此就设想,能不能有一种判断,既具有先天的普遍必然性,同时又能够像经验判断那样扩展我们的知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康德认为有。是否有先天综合判断这个问题,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事实问题。康德从事实里面举出来,来证明这一点。举例说明,比如说,我们现有的知识里面,数学是不容怀疑的,牛顿物理学,也是不容怀疑的。这两门科学,数学和自然科学,是不容怀疑的,这个是不需要证明的。已经成功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两门科学,一个是数学,一个是自然科学。当然还有形而上学。形而上学不成功,形而上学都失败了。但是我们也可以把它们为什么失败拿来出来考察一下,我们首先也可以考察它里面的构成。
首先我们看数学的构成,康德认为,数学的结构就其最纯粹的那些部分而言,是先天综合判断。当然,这些先天综合判断一旦成立,那么我们可以利用分析判断从里面分析出很多东西来。但是它的最纯粹的部分、最高级的部分,是先天综合判断。比如说那些最基本的命题,欧几里得几何的那些公理,那些基本的原理,都是属于先天综合判断。比如说两点之间的直线最短。“两点之间的直线”,我们把它看作一个概念的话,但是它里面并没有包含“最短”这样一种概念。我形成两点之间的直线很简单,我在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就够了,但是我不用考虑它是不是最短。但是作为一条几何学的公理,两点之间的直线最短,我们一说大家都知道,直观到它是正确的。两点之间的当然是直线最短了,你弯一点,就绕路了。连动物都知道,逃跑的时候,要跑直线嘛,绕了路你就会被抓住了。所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不是通过分析,分析两点之间的直线,然后推出来必然会最短,不用通过分析,它是一种综合判断。两点之间的直线最短,是你看出来的,这个综合判断是通过直观综合起来的。我在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我一看,最短。这个是他举的一个例子。当然还有其他的例子,算术里面的例子,5+7=12,通常认为这个命题应该是一个分析命题,或者是个逻辑命题,但是康德说不是,5+7这个概念里面,并没有包含着12这个概念,你要从5+7里面判断它有12,你必须把5个棒棒加上7个棒棒,像小学或幼儿园的做算术那样,一个个加,数手指头,通过直观,最后呢,你才知道5+7确实等于12。这是通过直观。直观不是通过分析,而是一个综合命题。数学里面肯定是有先天综合命题,因为它一旦揭示了,你就会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这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直观一下就可以先天地确定这是对的。
自然科学里面呢,也是这样。自然科学里面最重要的,比如说有一条这样的原则——当然那些具体的原则要通过经验,比如说牛顿的万有引力啊,牛顿的惯性定理啊,还有具体的一些定理啊,我们可以加入一些经验成分—但是那些最高的原则,是先天综合判断。比如说: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这样一个原则在自然科学里面,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一切发生的事情里面,都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概念并没有包含在“一切发生的事情”这个概念里面,所以它的一个综合命题。尽管是一个综合命题,但是你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承认。你能设想一件发生的事情是没有原因的吗?那就是迷信了。世界上有奇迹吗?没有。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有原因。这个原则我可以先天地断言。比如说一件事情还没有发生,或者说我还没有看到,人家说有一件事情将要发生,或者人家告诉我有一件事情发生了,我马上可以断言,那它是有原因的。当然你这个话说了等于没说,谁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呢?但是你先天地能说这句话,这就给你的自然科学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前提,你可以去探讨它的原因嘛。如果你怀疑一切发生的事情不见得是有原因的,那你的探讨的信心呢,就要受到打击了。休谟就是这样的。为什么这样讲,休谟摧毁了自然科学的基础?就是因为他连这个东西都怀疑起来了——未见得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但是我们任何一个受过科学训练的人,甚至于懂得一点科学常识的人,不迷信的人,我们都会知道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哪怕我还不知道它,我都可以先天地断言,它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在科学发展的过程中,这个原因果然就被寻找出来了。这是先天的,先天断言的。所以在自然科学里面,先天综合判断确实存在,而且是作为自然科学的前提。所以康德说,自然科学的那些最纯粹的原理,是属于先天综合判断。没有这些先天综合判断,数学也好,自然科学也好,都不能成立。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实体”,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它的实体,一切实体都有它的偶性,或者是属性,等等。或者任何一个事物都是有联系的,万物都是有联系的。这些命题都属于先天综合命题,它指导了我们自然科学的研究。所以,先天综合命题,先天综合判断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理论问题,而是一个事实问题。我们从数学和自然科学里面分析出来,已经可以确认有先天综合命题,或者有先天综合判断。
那么,形而上学里面有没有呢?形而上学里面也有。以往的形而上学,虽然我们今天认为它们都失败了,但是以往的形而上学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它们都是建立在先天综合判断上的。比如说,以往形而上学的那些命题,“世界是有限的”,世界的概念中并没有包含有限的概念。“上帝是存在的”,上帝的概念里面,不见得就包含存在的概念,当然理性派认为包含存在的概念,但那是概念混淆,我们后面还要讲到的,康德特别批判了理性派对上帝存在的各种证明,说他们是混淆了概念。“灵魂是不朽的”,灵魂里面没有包含不朽的概念,但是理性派认为,这个是在逻辑上成立的。当然逻辑上也有问题。总而言之,过去的形而上学,尽管它们有这样那样的错误,导致了它们的垮台,但是他们至少自认为他们的那些能够成立的命题,从本质上来看,都属于先天综合判断。
所以,先天综合判断在数学里面,在自然科学里面,在以往的形而上学里面都存在着。那么,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在将来要建立的形而上学里面,也必然存在。我刚才讲了,康德的目的不是要摧毁一切形而上学,而只是要重建形而上学。他对以往的形而上学全部进行了摧毁,但是他的目的还是建设性的呢,他要建立未来的,作为科学的形而上学,那么这种形而上学呢,肯定也要以先天综合判断作为它的前提。
这就是他从这四个领域里面,一个数学,一个自然科学,一个形而上学——过去的形而上学和未来的形而上学里面,用举例的方式证明,它们都必须以先天综合判断作为它们的前提,而且确实建立了一些先天综合判断命题。但是,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可能”,这些先天综合判断的命题是如何可能的呢?我们在事实中已经发现有了,数学里面有,自然科学里面有,以往的形而上学里面也有,那么它们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它们的可能性的条件何在呢?这个问法我们中国人很难习惯,很多人觉得不知道他问的什么。他就是问的这样一种追溯性的前提。西方思辨哲学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追溯,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我们知道事实上有先天综合判断,那么我们就要追根溯源,这个先天综合判断的条件是什么?既然已经有,那么那些条件也应该有,现在有待于我们去挖掘,去发现。所以,康德所做的工作就是去发现、去挖掘这些先天综合判断背后的那个条件何在,这就是他提出这个问题的主要意思。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这就是康德哲学的总问题。康德哲学的总问题我们可以简单一句话概括,就是问,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先天综合判断的条件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使我们有权去进行先天的又是综合的判断?那么,这样一种问话的回答,就组成了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四个主要的部分。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结构是这样的,一个是先验要素论,一个是先验方法论,这是大框框。先验要素论,就是组成知识的要素究竟是哪些;先验方法论,就是说,我们采取什么样的一种方法,来重建形而上学,根据我们对知识要素的分析,我们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法来重建形而上学。那么在先验要素论里面,又分为先验感性论和先验逻辑。先验感性论和先验逻辑的这种划分,体现出康德对于经验派和理性派双方的一种兼容并蓄。先讲感性,然后再讲逻辑,逻辑也就是理性了,也就是康德所讲的知性。逻辑是理性派最讲究的,而感性是经验派最讲究的。那么在先验逻辑里面呢,又分成先验分析论和先验辩证论两个部分。先验分析论里面讲的是知性,也就是讲的自然科学知识的各种条件;先验辩证论呢,讲的是理性。理性所遇到的一些困难,就造成了先验辩证论。先验辩证论是解决困难的,是揭示理性的自相矛盾性的,是揭示理性在过去的形而上学中犯了哪些错误的。
所以总的来说,我们可以归结为这样四个大的部分,一个是先验感性论,是讨论数学中的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这个有点奇怪,这可以说是康德的独创,就是把数学归于感性。在康德之前,数学通常被归于理性。但是康德认为,从先天综合判断来说,数学都是出于感性的基础、直观的基础、也就是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是看出来的,5+7=12是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着数出来的,这是建立在感性直观的基础上的。但是这个直观又具有先验性,就是说,它不是像经验派所说的完全是后天的,它有先天的形式。所以先验感性论它是讲的数学何以可能的条件。那么先验逻辑里面的先验分析论,是要讨论自然科学那些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先验逻辑里面的先验辩证论,是讨论以往的形而上学所提出的那些先天综合判断是何以不可能,或者是他们认为是何以可能的,但是其实是不可能的。所以也是解决在以往的旧形而上学里面,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要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最后的先验方法论,是讲往后的、未来的、科学的形而上学何以能够建立起先天综合判断。我们讲康德哲学的总问题在《纯粹理性批判》里面昵,就体现在这四个方面。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的问题,就体现为数学何以可能,自然科学何以可能,以往的形而上学何以可能,未来的科学的形而上学何以可能。体现为这四个方面。所以,他的四个方面都体现了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的这样一个总问题。那么,以往的形而上学为什么还要加以探讨?在康德看来呢,就是要把它里头的这样一种必然犯错误的机制揭示出来。以往的形而上学是作为一种“自然倾向”的形而上学,就是康德批判以往的形而上学,也不是完全一概否认,而是承认了这个里头有一种自然的倾向,就是人类几千年以来一直在努力地提出一种形而上学,它是人的理性的一种本能,一种本性。他们之所以犯错误也是出于本性,不是一种偶然的错误,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他有一种自然倾向,使他要提出形而上学问题,但他们的提法不对。他们没有提高到先天综合判断这样一个问题上面来讨论问题,所以呢,他们犯了错误。但是尽管犯了错误,他们这种自然倾向还是值得肯定的。我们把这种自然倾向继承下来,可以用来发展一种新的、未来的形而上学,我们就可以不犯那种错误了,这是康德对未来的一种设想。为什么要批判以往的?是为了要开拓出未来的一个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