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生命——讲稿

讲演正文

各位同学、各位朋友,下午好!
我本来的想法是小范围内找几个朋友聊一聊,没料到搞成这么大一个规模。不过我还是稍微做了一点准备,想跟大家谈一下我做哲学这么些年来的一些感想和体会。多年以前有记者来采访我,说你能不能谈谈你在学习哲学过程中的一些“事迹”。我说我没有什么事迹,我又不是什么模范,也不是什么标兵,我只有普通人的一些生活,实际上是很平淡的。为什么想起来要学哲学?因为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是一个非常贫乏的年代,尤其是精神生活上非常的贫乏。在60年代,我那个时候是1964年下乡,初中毕业当知青,那个时候下乡呢,可以说是满腔热情,不像我们今天回顾起来的时候那么样悲惨兮兮的,应该说很有激情。16岁的年纪,而且我们那一代人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都受的是正统的教育,我现在回想起来可能跟今天的愤青差不多,当年如果有网络的话,我就是愤青,而且比谁都“愤”。那个时候号召下农村,当时学校提出“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就是不能升学就下农村,我是积极响应的。那时候的心可以说是一片赤诚,上面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上面叫怎么干就怎么干。当年学雷锋啊,学毛主席的“老三篇”啊,背得滚瓜烂熟,脑子里面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一张白纸,谁愿意在上面画什么那就是什么。下乡以后就开始经历了很多坎坷,首先是“过关”,劳动关啊,贫下中农关啊,阶级斗争关啊,一个一个的关过,上面都有人来考验。后来呢,“文革”来了,“文革”来了我们也是积极地投入,可以说是疯狂地投入,几乎不要命了。当时中央“文革”号召大家“文攻武卫”,造反派要掌握枪杆子,我们当时也就去武装部抢了枪,但是,拿了枪以后不知道干什么。拿了枪以后你对谁?你准备打谁?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考虑过。反正上面说要掌握枪杆子,于是就掌握了,掌握了又怎么样呢?只好拿着枪东躲西藏,生怕被别人发现了,好像是别人掌握了枪,我们反倒是被瞄准的对象一样,到处躲。最后一枪未发,老老实实交还给当地驻军。到了运动的后期,我们又被打成“专政对象”,挨过贫下中农的批斗。所以要从表面的事迹来列举的话,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文革”过来的人大都有我这样的经历。因为那个时代是个普遍疯狂的时代,“文化大革命”。但是,真正的思考就从那个时代开始,经过“文化大革命”,我开始想问题,那也是个想问题的时候,十八九岁,二十来岁。我就觉得为什么我没有自己的观点,老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跟着到处乱跑?甚至于把命都豁出去,有的人确实丢了命,丢了命还不知道怎么丢的。我还没有丢,算是万幸了,但是为什么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当时就想到要有自己的思想,开始看一些书,很朦胧的想法。最开始还有几个同道,我们一起来读书。后来这些同道一个个迫于生计都离开了,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坚持读书。在农村当了十年知青,回城以后又当了几年搬运工,算起来,从“文革”后期的1968年到1978年,也读了十年书。再后来就是改革开放,考大学,考取了武汉大学西方哲学的研究生。

这段经历说简单很简单,要说复杂也很复杂,就是在一片狂热之后,冷静下来以后觉得自己应该学点儿东西。但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想到要学点儿东西,周围的人几乎没有谁想到要学点儿东西?当时大家纷纷想到的是要谋生,学一门手艺,比如说学木匠的有,学裁缝的有,学泥瓦匠的有,学电机的也有,要学一门技术,然后在社会上能够吃得开,至少自己能够维持生活。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学,我就是在农村整整干了十年的农活,完全是干农活。为什么当时就没有考虑到像别人一样去学一门技术,而是想到要看书呢?现在回想起来这里头可能还是有一些值得思考的地方。我为什么想到要学哲学,而且紧紧地抱住不放,我想这可能跟我小时候的某种境遇有点儿关系。

我小的时候,从未想过要搞哲学。那时也有些朦胧的想法,写作文写“我的理想”,想当科学家。后来有一段时候想过当画家,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哲学家。也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哲学。有的人看到我现在搞哲学,以为你一定是遇到高人了,一定是有人教了你什么东西,很多人以为哲学是“教出来”的,其实不是,哲学是“活出来”的。中国人通常不明白这一点,以为一切智慧、一切学问都是“学”出来的、“问”出来的。我们特别崇尚这个“学”字,从孔子开始讲:“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还有“教”,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就是文献,圣贤书,周易尚书春秋,古代经典。曾子讲吾日三省吾身,其中“传不习乎?”传下来的知识、传统你是不是温习了,“温故而知新”。“行”就是行为规范,礼貌礼节。“忠”和“信”,我有时觉得很奇怪,一个人的忠信是可以“教”的吗?“信”嘛还勉强说得过去,做人要讲信用;这个“忠”嘛恐怕不是能够教的,如果是“教”出来的忠,那还不是真正的忠。你内心是否忠,这个是很难确认的,所以我对这一点始终抱有一点儿怀疑。中国人从来相信教育是无所不能的,包括你的忠,包括你的心是不是“诚”,都是可以教出来的。比如一个人心本来很不诚,但可以教得很诚。这个恐怕有一点问题,至今我们还相信这一点。比如说,今天我们贪官污吏很多,于是呢,领导发话了,要对贪官进行“教育”。贪官很多都是五十多岁了,你还要对他进行“教育”?能教好吗?而且他们这五十多年来不都是处在教育中,不都是教出来的吗?难道他们没有被教过?他们还天天在教别人,你教的那些东西和他们教别人的那些东西有什么不同吗?再者,由谁来教育他们?由更大的贪官吗?这种教育无非是“以吏为师”。教什么呢?教人服从啊!中国所有的教育都是教人服从,而不是教人运用自己的理性。一个人服服帖帖,上面说什么信什么,说话做事不超出上面规定的范围,这就是教育“好”了,否则就是教育的“失败”。至于所教的东西是不是可信,甚至教育者自己是不是信,这无关紧要。教的内容可以是“善意的谎言”,也可以是三字经,把自己丢弃了的“糟粕”又捡回来。这样的教育,是越教越忠,还是越教越伪?

那么我们今天的道德滑坡,几乎崩溃了,人们都认为是教育出了问题。其实我认为是我们的生活出了问题,是人们的活法出了问题。比如说从马加爵到药家鑫,他们是没有教育吗?应该说从小学到大学他们都在受教育,他们都是中国教育的产物,也许现在的青年,每个人心里都隐藏着一个马加爵或药家鑫。为什么教不好?我们的教育只要求他们表面服从,做假样子,至于心里怎么想,当然也想要控制,可惜控制不了。你想教他知识可以,教他技能也可以,唯独你想教他“忠”,教他心里只能怎么想而不能怎么想,这一点恐怕难以做到。一时做到了,马上暴露出来是假的。所以我觉得不是教育的问题,归根结底是生活的问题。传统的活法倒的确是教出来的。古代的“学”有两种,一种是“小学”一种是“大学”。“小学”就是讲文字训诂音韵,“大学”就是讲做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什么叫“止于至善”,朱熹的解释是“尽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就是教你不要有私心,一切服从天理,要真心诚意地遵从天理。这就是“做人”的道理。那么,现在的活法是不是教出来的呢?我觉得真正能够适应当代现实生活的那种活法是不可教的,是教不出来的。现在看来,我们以前教人怎么“做人”,类似于驯兽。有的人很会做人,但兽性未改,到时候就会爆发出来,没有底线。但现代生活再也没法用驯兽的方式来教人了,那些鞭子和锁链都已经不起作用了,包括心灵的鞭子和锁链。今天的活法必须每个人自己去悟,一个适合于自己又适合于自己的环境的活法,自己又满意、觉得这才是做人的活法,是每个人自己悟出来的。就是说,如果你还想做一个人,而不是一头动物,一头牲口,你应该怎么做;如果你今天还不想自杀,你应该怎么做,这个要靠自己去悟。那么这种悟,最根本的是悟到生死,是参透生死,这就是死亡哲学。

尤其是死亡哲学,尤其是参透死亡,我们中国人不太讲这个,这在中国传统典籍中是学不到的。中国人不讲死亡哲学,孔子只讲“未知生焉知死”。你先要把生的问题把握住,死的问题到死了再说,首先要知生。什么叫知生,就是学会适应既定的一整套社会秩序。一切社会规范都是别人已经定好了的,尤其是先人、圣王、文武周公已经定好了的。你不遵守就不是人,是禽兽。这就是学会做人,我们通常学会做人就是这样,如果既定的社会规范你不遵守的话,那你就是禽兽。我们经常在关于中国传统道德的争论中会碰到这种情况,辩论到最后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就说:“你连这个都不懂,你就是禽兽”。到这里就没有什么可讨论的了,再讨论下去就是找骂了。但是,如果我怕挨骂于是就只好接受了这套规范,那么很明显,这种被强迫的“忠”归根结底是假的,总有一天这套规范会被我全盘抛弃,甘做禽兽。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今天就到了这么一天了,那一套东西我们都受过教育了,但是我们甘愿做禽兽。我就是禽兽,又怎么样呢?有何不可呢?看透了,人本来就是动物嘛!当然一般人比较掩饰一点,我心里面想做禽兽,但是有个前提,不要让人家知道了。只要别人不知道,那么我做禽兽都可以的。药家鑫大概就是这样想的。他撞了人,要让人家不知道,只好把人家干脆杀了,自己不承认就是了。这叫一不做,二不休,而且他心安理得,他第一次撞了人、把人杀了,第二次又撞了人,他又准备跑。就是说,一旦他这个道德底线被突破,他就甘于做禽兽。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他也没有任何愧疚。当然现在想起来后悔了,现在他面临死刑了。而当时他是没有任何愧疚的,当他杀人的时候,连续捅了八刀,每一刀都是要下决心才捅得下去的,要咬着牙才能捅得下去的啊!那么这个底线,如果我们不推究一下,你再多的教育,你告诉他很多很多规矩,你告诉他道德规矩、法律规矩,你“普法”,你把法律让他都背熟了,哪怕他是法律专业出身的,都没有用。因为这样一种教人做人的方式,这种教法,没有到底。什么是底?就是他本来立足于禽兽,一个小孩子生下来他本来是个动物嘛,那么你要顺着他,在他是个动物的基础上你再让他去选择。小孩子能够说话了,懂得一点儿事了,你就要让他去选择,真正的教育应该是这样。我们通常理解的教育好像是把一套规矩教给你,我认为那是没有什么用的,即使暂时奏效也是虚假的。

我们现在把这套既定的规范从小就套在孩子们头上,叫做“从娃娃抓起”,让小孩子在不懂事的时候把它背熟,使人长大了就像自动机一样按照那些东西去做,这是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的。正因为时代不同了,现在有不同的活法,可以选择,没有绝对的权威。以前那种教,它也只是一种活法,我们也应该承认,在以前它是起过作用的,但是今天有各种不同的活法可以选择,也不至于让人沦为禽兽。以前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当然是禽兽的活法。那个时代没有选择,要么做儒家,要么做禽兽。清朝的时候外国人和中国人打交道,我们说他们“无君无父禽兽也”,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也没有变成禽兽,好像很多方面比我们还更文明。所以现在有了选择,哪种活法更可取,要看哪种活法更合乎人性,更合乎我自己的本性,更能让人活。现在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了,像《三字经》、《弟子规》这样一些东西是不能让人活的。钱文忠在百家讲坛讲《三字经》,讲《弟子规》,连他都说,这些东西你要拿到社会上去,是不能活的,是“要吃亏”的。吃亏当然是轻描淡写了,实际上是要吃大亏的。那么,不能活为什么还要讲?这些东西在过去让人变成活死人,在今天让人活不了,为什么还要宣扬?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已。今天真正让人活的活法是参透了生死的活法,是直面死亡的活法,它把人逼到禽兽的边缘、生死的边缘,然后让人自己选择,来确立自己的生活原则。我们讲到过去的活法,像孔子那样的活法是回避死亡问题的,当然也讲到死,但都是背对着死来讲,用活着时候的现成规范去衡量死亡,而没有直面死亡。今天我们还在讲“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重于泰山,轻于鸿毛”,都是用既定的生的规范去给死归类。比如说我“无愧于什么什么”,我“死而无憾”,还是面向着活的这一面,但是没有转过脸去面对死亡。面对死亡是什么呢?你真正面对死亡你就会发现,所有这些在死亡面前都等于零。而现在唯一不等于零的现实是什么呢?是我还活着。但是如果仅仅是这个立足点,那确实就是禽兽,你既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摧毁了,那这种活着不就是一种动物式的活着吗?那么在这种沦为动物式的禽兽的活着的边缘上面,我们再让人去选择,我觉得真正的教育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通常理解的教育是把人教成一个成品,我们当老师的都想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其实不对的。人类灵魂哪能当一项“工程”来搞?人的思想也好,道德也好,哲学也好,都是活出来的,都是在生死存亡的边上,在动物和人之间的边缘上,人选择要做一个人。我仅仅是“活着”是不够的,我要活出我自己的人格来。那么这一点我们的青少年也好,成人也好,通常都是没有上过这一课的。西方人很早就讲这个死亡哲学,比如说我经常举的例子,瑞典的小学生有一门课叫做“死亡课”,由老师带着到医院的太平间去看死人,去摸死人,去感受他们的体温。而且要他们谈自己的感想,人死了都是一样的,在太平间都是一样的,不管生前你当的是什么官,什么大款,什么名人,都一样。现在韩国人好像也在搞这一套东西,有死亡体验馆,每个人都可以进去,躺到棺材里面去试一试,去体验一下有什么感觉。中国人通常是不兴搞这一套的,觉得“晦气”。当时瑞典的死亡课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主播赵忠祥就发表感慨,说我不赞成这样搞,那么小的小孩子就让他看这些恐怖的事情不合适,摧残幼小的心灵。但是,就我来说,正是由于对生死问题的关注,使我开始对哲学感兴趣。当然首先是对自己的活法感兴趣,想要搞清楚我这一套活法是怎么来的,根据何在。我彻底反思了自己所受的教育,发现一切都在欺骗,它让我处处碰壁,让我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了。我开始意识到我的真诚后面是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基础上的。今天的愤青们和我当年一样,没有反思自己的基础。他们的出发点总是“我们从小被教育应该怎么做人”,似乎只要是从小被教育的,就是天经地义的,否则就会对不起一大群人。他们长大了又照样教育他们的子女。他们失去了对自己从小怎么被教育加以反思的兴趣。
但是我本人很幸运的是,小时候比较早地就思考了死亡的问题,我在6岁的时候,自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是人都是要死的,那么我也要死吗?于是一切就失色了。本来玩得好好的,天地万物,五彩缤纷,突然间天地都成了黑白的了。我就问我母亲,是不是人都要死啊?她说是的。我说那你也要死吗?她说我也要死。我说那怎么办呢?她不做声。我说医生能不能救我呢?那时候很相信医生,我小时候多病,有病医生都给我治好了。我母亲说,医生也不行。那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我就说我不想死,我妈也不做声。然后我就哭,哭也没用,你去哭去。那一棒,当头一棒,大概有一个多月没有缓过气来,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死”,非常恐怖,常常晚上满头大汗做噩梦醒过来。可见我还是比较执着的,6岁的时候就想这个问题,而且不断地想。那么后来我是怎么缓过气来,走出死的阴影的呢?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说我只有自己救自己,怎么救?长大一定当个科学家,发明一种不死的药,第一个给自己吃!下了这个决心以后,于是就睡得很安稳了:长大一定要当科学家!为什么我刚才说我的理想是要当科学家呢?长大一定要发明一种不死之药,一定能够发明出来的。于是我的心理就达到了一种平衡。当然我后来既没有当成科学家,也没有发明不死的药,这种想法却一直在心底里埋藏着。为什么后来,我下乡以后,那么样的努力,以及“文革”以后,那样要学习,实际上是一种生命力的冲动,就是觉得人要活着,总是要有一种精神支柱,要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如果没有精神支柱,那人活着就跟死了差不多,那只是死得早还是迟的区别问题。早一点儿死跟迟一点儿死没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死,死了以后就都一样了。你多活20年、30年、50年,又能怎么样呢?你还是死了,你那个不死的药还是找不着啊!当然这个时候我已经抛弃那个不死之药的幻想了,我知道已经没有那种药了。但是,所激发起来的那种求生的要求,鼓励着我不甘堕落。如果就这样下去了,当时有的知青指着那些在田里面拔猪草的老太婆说,我们将来就是这样了,就觉得很不甘心。
当然其实也没有什么,全中国的人都是这样,那个时候是说全中国有8亿人口,其中80%都是农民,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什么了不起。这样想当然也可以给人一种安慰,我跟大家一样,没有什么特殊,有一种从众的心理,就准备在农村一辈子了。但是还是有一点儿不甘心的就是,我毕竟读了一点儿书,在思想上还应该有一点儿更多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这个早年、儿童时代对死亡的思考,对我的一生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都浮现到脑海里面来,但是一想到这个,内心里面就有一种颤动,全身心直到最底层的颤动,就觉得我不能这样,我必须要努力,我必须要活!虽然人生天地间,生命是有限的,但是要考虑无限的东西,不能够仅仅停留在有限的东西上面,要寻求让自己活得更多,更值得,与无限更加接近。要考虑死和不死的问题,考虑不朽的意义问题,要寻找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坎坷,年纪轻轻就下放到一个没有文化的地方,极不“对口”。我在农村转了三四个地方,一下转到这个农村,不如意了又转到另外一个农村,后来回城又当临时工,又搞搬运,又打零工,相当于今天的农民工吧,这些都对我研究哲学有很大的帮助,有生活的底蕴。但真正促使我对哲学感兴趣的主要还不是这个,而是一种死亡意识,一种正在迈向死亡的紧迫感。既然人要死,所以就要好好地珍惜自己的生命。当你意识到人随时随地有一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头上,你随时有可能死掉,那么你对自己的生命就会有一种珍重,对别人的生命也会有一种珍重。你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你就会知道别人也会是这样。而我自己对生命的看重就表现在,意识到人生只有这一次,不能白活了,既然到人世上来走了一趟,就不能白白地来了一趟。什么叫做白白地走一趟?你生下来过早夭折了,这就白生了;再一个你活得像个动物,也是白来了。人跟动物不一样。西方人讲,人是什么?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你如果像动物一样地活着,你只活了一半,通常我们只活了野兽那一半,另外那一半你没有活过,你本来是可以活的,那是你的权利,很可惜。精神生活是你的权利,但是你放弃了,到死的时候就会后悔。许多发财的人,包括贪官,都希望自己的后代子女不再像自己那样,要提高精神层次和学历,把他们送到最好的学校读书,送到国外去深造,能够造就出个把拿诺贝尔奖的更好,用强大的经济后盾去支持他。要是他们没有子女,或者子女不争气,他们死的时候会后悔。但是,为什么不在有生之年,自己去提高精神层次呢?

悟到人生必死,这纯粹是个人的事,不是别人能够教你的。在中国,没有人能够教你悟到死。悟到死当然就会带来恐惧,带来痛苦,甚至带来心理的毛病,特别是小孩子,也许会引起心理疾病。那就需要疏通了,在国外就需要心理医生,那些小孩子上死亡课就相当于种痘,提高免疫力。但是正因此也会带来升华。既然你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很宝贵,你就会想到,要用有限的人生活得更多,多到什么程度?那是无止境的,你要向无限去努力。西方人有句格言叫:“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人所固有的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无限的天地,因为我只有一个人,但是人类所具有的我应该都具有,至少有这种可能性,要把人类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精神财富尽收眼底。所以当时我就有一种想法,就是虽然我现在很有限,在农村里干农活,看不到任何前途,但是我应该把人类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切有兴趣的东西全部纳入自己的视野。所以我拼命地看书,没有界限,文学也好,哲学也好,历史也好,经济学的也好,古代的也好,现代的也好,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书,只要是印出来的写成字的,拿到手就着迷地看。在这一过程中我就体会到了全人类的活法,与其他人类发生情感上的共鸣或碰撞。所以我看了那么多的小说,就是为了要多活,就是看别人是怎么活过来的,把他们的活法变成自己的经历。我常常讲到,你把一篇长篇小说好好读完,你就活了两辈子,因为那是人家一辈子的结晶。人家一辈子的精华都在那里面,那么如果你真正看懂了,你投入进去了,你把它吃透了,你岂不是活了两辈子吗?所以我认为我的读书也好,思考也好,都不是什么很痛苦的事情,而是很有兴趣的生活。很多人不理解,他们以为,你那样的十年都过来了,是怎么“熬”过来的啊?一定很痛苦,一定很压抑吧?你发奋图强,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毅力可佳啊!这些人都不理解我,我不是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才焕发出力量,我是追求一种阅读的快乐,我在看书的时候虽然很艰难,但是很快乐,因为我发现我又找到了一种新的活法。包括那些哲学家们写的东西,非常难读,像康德、黑格尔这些人的书,非常难读。但是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高的活法,我一定要把它拿下来,一定要把它变成自己的,这样才不枉自来人间一趟。所以我是由此才关注起哲学来的。如果说哲学生涯的话,那就是从对生命的追求,从我要活得更多开始的。
什么是哲学?我曾经讲过,哲学就是对一切感兴趣,哲学家就是对一切都感兴趣的人。当然这个“一切”里头有高层次的,也有低层次的。最高层次的就是哲学本身。所谓的爱智慧,所谓的形而上学,所谓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把这些东西纳入到自身,你就有了一个观察一切东西的制高点,你就能够把握更多的活法,把握更多的兴趣。比如说后来我搞美学、艺术、文学这些东西,你占领了哲学的制高点,这些东西就都可以把握了。所以根本上来说,学哲学就是学一种生命的哲学。当然它也是学术,也是学问,也是思辨,也是逻辑,也是很枯燥的,但是这些都是必要的。你要活得有味,你必须要经过这些枯燥的东西的训练,你掌握了以后,你会生出更高的兴趣来。虽然这些逻辑,这些本体论认识论好像没有什么意思,很多人都厌烦,不肯动脑子去琢磨,好像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但是你一旦掌握了它们,你就会眼明心亮,你就会自觉地来看待生活中一切有兴趣的东西。比如说我在读了很长时间的哲学之后,我就开始对生活中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发生了兴趣:什么是美?美肯定是非常能够吸引人的,一个东西非常美,一本小说,一首诗,一幅画,一段音乐,我觉得非常美,百看不厌百听不烦,一片风景让人陶醉于其中,一个美的人引来那么多回头率,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样一种现象?于是我开始对它感到好奇,那么我就试图用我已经学到的这套哲学的概念、体系、逻辑,来给美下一个定义,来对美这种现象作一种分析,来把握它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里头就是一门学问:美学。学了美学以后你在欣赏的时候你就更加自觉了,你就更能欣赏了,你就能够讲出一套别人虽然体会到了但却讲不出来的道理,而且让人心服口服。这难道不是一种乐趣吗?所以高层次的哲学和感性的生活中间是没有界限的,恰好是两极相通。你越能够掌握高层次的哲学,你对现实的生活就越有感受,越能够运用自如。
柏拉图曾经讲过,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那么学习死亡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追求不朽,所以死亡哲学也就是关于不朽的哲学,就是做到人死了以后能够不朽,这是学死亡哲学的目的。那么如何追求不朽,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有一个说法,就是人都是有生命的,而生命就是要追求不朽,包括动物都是如此。这体现在生殖上,追求异性,两性结合生出一个后代,这个后代就是动物的血脉,就是生命的延续。这样世世代代传下去,那岂不就是不朽了吗?当然肉体上的不朽从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还是虚假的,你再传下来你的血脉,无非是把你那一堆原子分子传下来了,但是你这一堆原子分子从小到大早就换过不知道多少轮了,早已经不是你了,你传下去的你的后代也不是你原来的原子分子,而是他自己又聚集拢来的另外的原子分子。你真正能够传下去的只是你基因中的那种组合方式,那种抽象的形式,那种信息,它们恰好是非肉体的。所以真正的不朽是信息的不朽,而最高的信息是精神上的信息,所以真正的不朽就是精神上的不朽。精神上的不朽只有通过肉体上的死亡才能够突显出来,你不懂得怎么死,你就不懂得怎么生,未知死,焉知生?所以,意识到人是要死的,就成为了人生的极大的动力,它使得一个人能够永远生气勃勃,不知疲倦地生活。正是死亡意识给人生带来了欢乐,带来高峰体验,否则你虽生犹死。
波伏瓦有一部名著《人都是要死的》讲得极好,我推荐大家都去看一看。这是一部幻想小说,说的是西方中世纪有一位青年,遇到一位术士,送给他一瓶不死药水,喝下去了,从此他就不死了,怎么弄也弄不死,不管是投河上吊还是用刀用枪,他总是能够死而复活。开始他还挺高兴的,做什么都能够心想事成,比如去打仗,他总是胜利者,因为他不怕死,他所向披靡。人家都夸他“勇敢”,其实他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勇敢,无非是不用担心死而已。他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他辅佐人家推翻一个王朝,又建立一个王朝,创造了无数丰功伟绩,但是他发现这对历史没有任何改进,人性还是那么的恶劣。到后来他都腻了,变得懒惰,什么都不想干,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睡觉,一睡就睡了60年,醒来看到这个世界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于是转向爱情。可是谈恋爱也遇到障碍,对方都是妙龄女郎,一开始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但是只要经过几十年,女的已经老态龙钟了,而他还是那么年轻,永远是30岁的样子。他谈过了无数的恋爱,经历了无数任的情人,到后来觉得这一套通通都是假的,什么“白头偕老”,什么“永不变心”,都是假话,所以对爱情也失去了兴趣。你想想,一个男人,既没有事业,也没有爱情,还活什么呢?于是就想自杀,但是又自杀不成,他注定永远死不了。人家在大街上遇到他,都纷纷躲避,因为他那个样子太可怕了,那是个要死又死不了的人,是个虽生犹死的人。但是他看人家,内心升起无限的羡慕,那些有死的少男少女们兴致勃勃地在街头拥抱接吻,抓紧时间恋爱,成年人都急急忙忙地奔赴某个目的地,去干自己的工作,只有他漫无目标,孤独地在街上游荡。有时心中冒出某个想做事的念头,但随即又放下了,因为他有的是时间,要做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因此就什么时候都懒得做了。他就像个孤魂野鬼,他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但还不得不活着,他被判了活着的无期徒刑。那个时候,他真渴望自己能够解脱啊!虽然他已经“不朽”了,但这种不朽没有内容,反倒成为了他的枷锁。

我现在就要讲到前面提到的小时候的那个想法,就是想要发明一种不死之药。那么我今天可以说,我已经找到了这样一种药了,但是它不是像波伏瓦描述的那种肉体上的不死药。怎么样使自己不朽呢?我的做法是在学问上要有开拓,在精神上要有创造,对于生命的思考要有你的创新。当然很难,世世代代的人几千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你能够创多少新意,这个很难。但是我们要知道,人类历史是发展的,我们立足于今天的时代,我们应该又有自己的创新。历史发展到今天,就中国人来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应该有新的生死考虑。生命就在于不要重复,你要重复人家那就没有你自己了,生命就是要做新的东西,要做“能够留得下来的东西”,如果要追求不朽的话,你就要做一些能够留下去的东西。我曾经讲过,我们现在要写东西,只写那些能够留得下来的东西,留不下来的东西那是垃圾,不要去写。曾经有人来问我,你对抄袭怎么看?我说抄袭那是浪费时间。他说你自己会不会抄袭?我说我哪有时间抄袭,我自己的东西都写不完。有时间你自己写一点儿东西不好,你抄也得花时间嘛,那是浪费生命嘛。所以,只做留得下来的东西,这就是我的死亡哲学或者说生命哲学,这就是我所找到的“不死之药”。唯一能够留得下来的,就是精神财富,文学艺术、科学和哲学思想,道德法律的创新。你能够在这些方面能够有一点儿创新,你就不朽了。你追求真善美,做一个完完全全的人,活一辈子,人类能够活的你都应该活到。你生活在留得下来的东西中,就是生活在不朽中了。这就是我今天的人生观,或者说死亡观。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今天作出的答案应该说就在这里。
当然,我今天讲的这番话,不是教人怎么做人,我首先要声明这一点。我讲的不是要当做一门必修课让大家来学的,勉强也许可以当做选修课,它是可以选择的。就是说我这套东西只是我个人的一种体会,大家不必学我。但是如果你觉得还有一点儿兴趣,你可以选择,可以试试看。所以我不是教人怎么做人,我是提供一种做人的可能的方式,让大家能够多一种选择。所以我是比较低调的,我自认为我这种选择它并没有否认我是禽兽,我自己也是禽兽,也是动物,人都是动物,人都有禽兽的一面。如果不加思考的话,我们每一个人也可能都是马家爵或者药家鑫,当然在一个有法律管着的社会中他可能不至于去杀人,也许是出于恐惧,禽兽也有害怕的东西嘛。可以说中国的老百姓几千年来大部分都是像动物一样地过了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为了怎么活下去而奔忙。我们今天的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今天可以考虑了,每个人都可以考虑一下,你可以像动物那样生活下去,也有你的权利。我们不要求你要活得像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活得像一个动物也是可以的,也要尊重你的人权。我们今天还有动物保护主义,你就是一个动物也要保护你,只要你不造成危害,伤害到别人。造成危害那当然就不客气了,要把你圈起来,把你关起来。但是如果中国人都像一个动物一样被保护起来,谁愿意?当然如果他愿意,也无可指责,每个人都有他生存的权利,都有当动物、保持自己动物生命的权利。无可指责。但是你要他自己说,他愿意不愿意?我想,基本上没有人愿意,除非在更坏的选项中,比如说完全活不下去了,也许他会想不如进动物园去,甚至进监狱去。据说有的叫花子没地方过冬了,就去犯一件小罪,让自己被关上三个月,至少不会被冻死。但是一个像动物一样生活的人他是出于无奈,比如说世世代代都在农村艰难地活着。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也会想竭尽全力培养自己的儿子上大学,让他能够出来吸收一点儿文明、文化,高层次的东西,精神的东西。现在我们的父母辛辛苦苦把我们送到大学里面来了,那么我们是像他们当年一样过一种动物性的生活呢,还是应该有一种更高的追求呢?在座的每一位青年朋友都可以作一种选择。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提问环节

提问1:理智与情感如何统一?如何从割裂到统一?
答:这个理智与情感的问题是一个老问题了。做哲学的人都比较强调理智、理性。但是歌德曾经说过,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生命之树,也就是生活之树,就包括人的情感,我们经常说某某人是“性情中人”,就是说他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凭借自己的生命力、凭借自己的情感在做事情。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光是做一个性情中人是不够的,人与动物的不同还是在于他有理性,能够用理性的思考来支配自己的行为。那这里就有一个谁更高的问题。我并不认为有了理性以后就可以否认人的情感,情感是基础的东西;但是情感如果没有理性的控制的话,那就会毁了它自己。而理性呢,最终无非就是能够用来指导你的生命,能够让你活得更好,能够让你的情感能够得到更大更合理的发挥。所以我觉得在这方面两者是不矛盾的,是可以统一起来的。但是往往在生活中间呢,它们又是分裂的。这是一个现实,没有办法,这跟人的教育、教养,跟人的性格培养和训练有关系。人生在世必须要意识到自己在这两方面都具有一种天赋的能力,既具有情感的能力、爱的能力、生活的能力,同时又具有反思的能力。理性无非就是对于人的这种生命的一种反思,没有一种虚无飘渺的、超越于人的生命之上的理性。如果是那种理性那无疑就是灰色的了。但是如果它是用来指导生命之树,它将跟生命之树一样的长青,它就是生命之树所开出的花朵。谢谢!

提问2:既然这个世界的最终目的是善或恶都未可知,那么我们所建立的善与伪道德体系又有什么意义呢?
答:善和恶并不是说本来在这个世界上就存在着的,一旦它们不存在我们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善和恶的标准,在人类产生以前并没有什么善和恶,在人类产生以后才有了善和恶,善和恶的标准也是人类自己所建立起来的。并不是世界上本来存在一个上帝,或者天道,或者天理,由它们来规定善和恶的标准,没有这回事。善和恶本来就是人类自己建立的,为什么要建立?是为了自己活得更好,为了自己能够更加实现自己的本性,实现自己的潜能。人跟动物的不同在于他有巨大的潜能,他必须要把自己的潜能发挥出来。那么只有在善和恶的标准建立起来以后,他才可能把自己的潜能尽可能地发挥出来。所谓的恶就是把这种潜能尽量地加以摧毁,我们就把它评价为恶;而能够发挥人的自由、能够发挥人的创造性的这样的法规,我们就称之为善。谢谢!

提问3:你认为长沙人的特点和湖湘文化对你的思想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答:哈哈,也可能有吧。湖湘文化它有它的特点,当然我没有专门研究过,上次到《潇湘晨报》去搞讲座的时候他们也问了一些这样的问题,我临时也没有准备,就说,我觉得湖南人如果从统计上来看的话,他有一种“敢为天下先”的性格。包括在闹革命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突出,很多领袖、将领、元帅,都是出自于湖南。但是在学问方面呢,以前是不太出色的,以前江西比湖南要更加出色,宋明时代,包括清代。到了晚清的时候湖南开始崛起,在考据学、义理学方面都有它独到的传统,传到今天,湖南人有这么一种传统,就是读书的愿望非常地强烈。湖北人也是,都是“楚地”嘛,很穷,特别是山沟沟里头,但是很重视读书。把读书看得很重,乡下人有一个词,叫做“出豁”,就是出去走出山沟的意思,这是乡下年轻人的理想。如果一个人憋在山沟里面一辈子,他就觉得没有实现自己应该的目标,或者说没有“出息”。那么出去干什么呢?以前是当官,或者是赚大钱。一个人如果能够在外面去打拼,不管是干什么,都觉得是有出息的,见过世面的。所以湖南人一般在外面打拼,敢为天下先,提出一个东西,创造出一片新天地,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这种精神可能是比较突出的。当然其他的省份也可能有,但是湖南人在这方面也许比较更激进一点。我这里只是在空口无凭乱说了,专门搞研究的人可能有些更加准确的观点。谢谢!

提问4:如果生的目的就是创造一个留给后世的东西,那么关注于家庭之乐,追求一个圆满的家庭是否也算一种对生的珍惜呢?一辈子只有一个平淡的生活,是否与您的观点相矛盾?
答:我觉得追求天伦之乐应该是无可非议的,而且我觉得这种追求比动物还是要高级一点。因为动物,像狮子,它交配完了以后雄狮就不回来了,它就不管了,只有母狮子带着小狮子在那里生活。但是母狮子和小狮子之间也有一种天伦之乐,所以我觉得光是在天伦之乐这个范围之内转来转去,当然也可以,但是作为人类来说是不够的,还应该有一种超出动物式的血缘关系之外的一种类意识、一种社会意识,人类的认同性。就是说,不是我家的,我也不认识,一个陌生人,但他是人,那么我跟他之间就应该有一种友好交往,应该有这种能力,应该有一种快乐,我帮助了一个陌生人,哪怕是一个外国人,我不认识的,甚至于也许我很讨厌的,比如说日本人。日本人我们很多人都讨厌,但是我帮助了一个日本人,我有一种快乐。如果能够达到这样一种境界,一种国际化的超越种族之上的视野,我觉得那才是真正地提升到一种人的本性的快乐。人追求不朽、追求精神的东西,应该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面追求。当然我不否认,你追求天伦之乐,追求家庭的温暖,这个我也追求。但是这是不矛盾的,它是可以包含在内的。比如说你帮助一个不认识的人,你可以想到他也可以有他的天伦之乐,他们的家庭将会因为你的帮助而幸福,这就会给你帮助他人带来更大的愉快。这个境界就比较高了。谢谢!

提问5:马克思的墓碑上写着,哲学家们都在解释世界,但真正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事实上,当今的学术性的哲学杂志,又有多少人翻开看一看呢?由此请问,学术性的哲学的意义在哪里?
答:如果真正的一本好杂志,或者一篇好文章,我觉得是应该有人看的。如果没人看,那说明我们国民的麻木,或者说不反省。当然学术性的文章不一定人人都看,因为它有学术性嘛,它只在学术圈里面,它只限定在某些学术同仁之间,他们会来看看,你到底有些什么新观点啊?我能不能在你的新观点上面加以修改啊?甚至予以反驳啊?只是在这个圈子里面人们可能会讨论这些问题。但是我们不要以为他们讨论的问题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关系。社会是分层的,只有原始社会才是不分层的,原始社会大家都一样,但是一旦进入到阶级社会、文明社会,这个社会就是分层的,而且这个分工越来越细,越来越专业,就形成了所谓的“象牙之塔”。一个现代社会如果没有象牙之塔,如果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如果农民和知识分子都是一样的思维,那这个社会是没有发展的,就像“文革”,以及“文革”以前的人民公社时期,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跟农民一样的思维,这个社会就是停滞的。社会要发展就必须要分层,而分层就肯定有一些分裂,比如说象牙之塔的东西,它很可能做出来一些东西跟现实生活没有关系,或者甚至就是垃圾,有的人就在那里故作高深,放空炮,完全有可能的。但却不能因为这个就否定这种分层。有些问题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关键性的问题,必须要搞清楚的,搞不清楚,我们就没有大方向。比如说今天我们讨论的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中国究竟是恢复国学,还是继续启蒙的问题,这就是大问题。搞到深层次了,就很难得到一般民众的赏识,他们会说你们在那里争些什么东西啊?我们要解决的是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讨工资的问题,拆迁的问题,你能帮我解决吗?当然知识分子有的人在干这样的事情,在帮人打官司,在促进立法,在为现实的问题提供各种解决方案。
但是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来干这些事情,必须要有一些人讨论更高层次的问题,比如法律的本质、自由意志、人权,这都是哲学问题。再就是争论,有些争论看起来好像是空耗,一点儿现实意义都没有,但是它其实是有意义的。再高层次的象牙之塔的争论也是那个时代的反映,是对那个时代作全盘的总体性把握之后才产生的思想。所以在这方面,通过讨论,如果产生了一种思想,它就会传下来,它就会以通俗的方式渗透下来。我经常讲到,社会分层次,比如说,哲学家讨论的问题,有一种观点比较符合时代潮流、时代精神,那么它就可能传给了美学家、评论家,然后又传给了作家,作家是非常敏感的,那就会启发他的思想,而作家写出来的作品,也就会启发广大的民众。这是一层层传下来的,不一定说,我写了一本书,一定要让每个老太太都读得懂,那是不可能的。在以前也许有可能,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这个分工已经发达了的时代,那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觉得中国目前不是象牙之塔太多了,而是太少,而是没有真正的象牙之塔。真正的象牙之塔是一种学问,一种严肃的学术,那是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可缺少的。所以有见识的统治者,比如说拿破仑,非常看重他的国家的知识分子,打仗,知识分子是不上战场的,他尤其要保护的就是这一帮人,这是法国的精华,如果这一帮人没有了,那么法国就全都完了。那就成了大家都是动物了。实际上确实是这样的,像“文革”把知识分子都整治完了,都关进牢里,或者赶到乡下,那个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大家都知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