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主义的宿命
卡尔·洛维特(Karl Loewith 1897~1973),德国哲学家和思想史家。青年时代在弗莱堡听过胡塞尔的授课,与海德格尔的关系一直处于亦师亦友之间。由于其犹太人身份,上世纪30年代开始流亡生涯,经意大利、日本、美国,50年代返德。一生著述遍涉神学、历史哲学、社会哲学和思想史研究等,其著作在德语和英语学界享有盛誉,主要著作有:《从黑格尔到尼采》、《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海德格尔亲炙弟子卡尔·洛维特1941年在美国出版的《从黑格尔到尼采》一书,是我所读到的最详尽地清理黑格尔以后向现代哲学过渡的这一段思想史的著作。通常国内对这一段哲学思想的发展只限于知道青年黑格尔派和费尔巴哈,然后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了,接下来就是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西方现代哲学”,那已经是属于另外一个“专业方向”所研究的话题了。本书则把从黑格尔到尼采、直到海德格尔的西方哲学史做了一个异常清晰的梳理,对于我们了解现代和当代的西方思想脉络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本书一个重要的研究,是对黑格尔以来历史主义思想倾向的深化阐述。众所周知,黑格尔的历史主义是他展开自己的逻辑体系的最主要的核心线索,人们公认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从无限进步的角度把握历史的哲学家,按照库诺·费舍的说法,“从黑格尔精神历史的形而上学出发的历史主义成为那些还信仰教养和知识的学者‘最后的宗教’”。(第81页)。历史主义是把黑格尔的历史理性和歌德的自然理性之间那种表面的相似区别开来的基本标准,也是两者对待基督教的态度的根本差异。在黑格尔以后,德国哲学思想的发展也仍然是围绕着贯彻历史主义精神而进行的。从青年黑格尔派到费尔巴哈,直到马克思和基尔克果,都在拆除黑格尔在历史主义的领地上所设置的樊篱,诸如“实体”、“概念”、“绝对精神”和“理性神学”,而让主体中的感性燃烧成烧向世界的熊熊大火。这场大火在作者笔下被描述为:“在卢格那里历史的实存显示给政治上理解的‘利益’,在费尔巴哈那里现实的实存显示给感觉和情欲,在马克思那里社会的实存显示给作为社会实践的感性活动,而在基尔克果那里,伦理的现实则显示给内在行动的激情。”(第188页)。而所有这些“实存”(或“生存”Existenz)的倾向最终汇合成了现代哲学自尼采以来浩大的“存在主义”(Existenzialismus)思潮。因此,我们如果通过本书把握了历史主义这条线索,我们就对现代西方大陆哲学的内在驱动机制有了一个深入的了解。由此作者也就向我们展示了历史主义的一系列表现形态。首先当然是通常所理解的所谓“历史相对主义”,即认为历史上一切确定的标准都是相对的,是因时代不同而变化的,没有任何永恒不变的东西。历史相对主义是历史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历史主义却不一定归结为历史相对主义,相反,它倒是有可能被统摄于历史绝对主义。例如,“黑格尔的历史相对主义把‘绝对知识’作为开端和终结,与此相关,精神展开的每一个步骤都是自由意识中的一种进步”(第4页)。作者由此提出了一个对于全书至关重要的问题:“历史的存在和‘意义’是完全从其自身出发来规定的吗?如果不是,又是从何处出发来规定的呢?”黑格尔用“绝对精神”来作为这种规定的绝对标准,这遭到了后来者几乎全体一致的批判。但是否就没有任何标准?实际上,如果历史相对主义真的没有任何标准,它也就什么都不用谈了,现存的(而非“现实的”)就是合理的。但不论是青年黑格尔派也好,费尔巴哈也好,马克思和基尔克果也好,都还是想努力要给那已经变得相对可疑的历史提供一个绝对的标准,以便赋予历史上那些形形色色的现象以某种意义。当然,他们所采取的手段是把黑格尔好不容易拢到一起来的矛盾加以拆解和分裂,以便换上新的统一原理。不过,这种统一原理与它所描述的历史主义的相对性比较起来,往往显得并不重要。在黑格尔以后的那些哲学家,“他们的系统研究几乎可以完全被忽略,相反,他们批判的——历史的工作却保持着比他们自己更久远的价值”。(第78页)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体系”的抛弃和对他的“方法”的吸取了。但马恩本人的“体系”究竟如何,这却是个直到今天还在争论不休的问题。的确,黑格尔以后的哲学家们正是以从黑格尔体系中“离家出走”为特点的,“世界对马克思和基尔克果来说变成异己的,而黑格尔却在它里面‘安家’;他们越过并走出了,或者如歌德称未来的世纪精神那样,是‘荒唐的’和‘超越的’。此外,尼采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在家,而是一种‘过渡’和一种‘沉没’,以致他甚至在希腊的此在中也不再承认实存的家园感和可塑的意义,而是仅仅承认悲剧的激情和由瓦格纳的现代性所启迪的音乐的精神”。(第233~234页)这就触及到了一个新的问题:尼采有没有自己的体系原则?如果有,那又是什么?按照作者的描述,“尼采真正的思想是一个思想体系,它的开端是上帝之死,它的中间是从上帝之死产生的虚无主义,而它的终端则是对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成为永恒的复归”。(第261页,其中“永恒的复归”通常译作“永恒的轮回”。)通常尼采被视为“虚无主义者”,但尼采的意图恰好是要克服虚无主义,要达到“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也就是用虚无主义克服虚无主义。其实尼采的虚无主义并不是什么都不承认,而是将强力意志(本书译作“权势意志”)设定为绝对价值。“尼采追求永恒的意志就是将自己的意志扭转向虚无”(第262页),只有让强力意志面对虚无,它才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挥。不仅如此,强力意志正是在其充分发挥的时代,才能返身使整个历史恢复其真正的意义,才能使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显现出绝对的意义,即成为强力意志的生气勃勃的永恒的轮回。所以强力意志总是向前、向未来,但并不舍弃过去,而是把过去包容在自身中,揭示它们的意义,使之成为激励自身向前的因素。“创造性的意志为了未来而为过去的东西说话”,站在这种意志的角度看,以往一切事件的发生都只具有强力意志的意义,未来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强力意志更加充分的发挥而已。所以永恒的轮回并不是毫无方向感的转圈子,而是从“末人”跃升到“超人”。而这种价值对于任何一种具体的存在而言永远是否定性的,因而是“不合时宜”的;但正因为如此,它也是适合于任何一个时代的,它以“不合时宜”的方式成为真正合时宜的,因为它在任何时代中都代表那个时代的真正的“时代精神”。例如,像鲁迅这样的思想家与他的时代如此格格不入,但唯有他有资格承担起时代精神的代言人的任务,那些“末人”不管当时多么喧嚣,终将成为历史的垃圾。一个民族的代表性人物通常都是如此,如莎士比亚、唐吉诃德以及尼采本人。西方哲学自从黑格尔以来的历史主义成为了西方思想的宿命。
作为哲学史著作来看,这本书所包含的内容惊人地丰富,所进行的分析极为深入,其视野的开阔也是罕见的。本文只是挑选了其中的一个最重要的话题来作点评。当然,作为海德格尔的弟子,书中不时地透露出海氏的立场,海氏的“存在末世论”就直接来自尼采。但书中直接提到海德格尔的地方并不是很多。作者尽量让材料自己说话,展示出历史本身的内在思想线索,描述它是如何一步步通向海德格尔思想的维度的。就此而言,仍然表现出黑格尔哲学史观的余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