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从寻根到漂泊》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当时愿意跟随他的,只有他的弟子子由。他老先生也许万万没有想到,在2500年之后,孔孟之“道”确实已经越来越“不行”了的今天,竟会有那么多的人渴望着漂洋过海,望断西行路。整个民族的思潮都在以“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之势涌向辽阔的大海,向全球展开自己的怀抱。西方的科学技术、文物制度、法律道德、艺术精神、哲学玄思、宗教冥想,无不以其诱人的光彩吸引着国人的视线,震撼着有识之士的心灵。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学,正是在这样的时代精神的大背景下,呈现出复杂的内在矛盾和冲突,展示了在挣扎中奋力突围的可歌可泣的生存意志。
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是什么?自从“主流意识形态”在文学批评中陷入沉论之后,这个问题近十来年已经成为国内文学评论界一个棘手的难题。当人们的种种概括都不得要领而被弃置不顾时,更多的评论家倾向于对这个问题本身不作回答,而埋头于纯技巧的和就事论事的考证。至于等而下之者,如把不读作品、单凭内心感悟或把玩新名词而发议论作为文学评论的一条捷径,则更是屡见不鲜。其实,当代文学的主流就是时代清神的主流,它不是某种特定的创作风格,更不是“各领风骚几十天”的时髦,而是贯穿在当代所有重要文学现象中的一种普遍的内在矛盾。这一内在矛盾,说得直白些,就是“传统”精神和“现代”精神的矛盾,也就是回归传统和突破传统的矛盾;表现在文学上,就是寻根意向和漂泊意向的矛盾。这一矛盾也渗透在每个意向本身之中:当代文学中的任何寻根意向都不可能是单纯的回归传统,而是有种强烈的“失根意识”,即意识到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只有这种深深的伤感、留恋和惋惜才使寻根文学带上了动人的美学色彩;反之,当代文学中的漂泊意识也决不是义无反顾的,作家们固然在热切地向彼岸世界寻求归宿,为此而不惜以现世的漂泊作为自己的“家园”,但仍然深知自己的心力之源是从那个古老的大陆汲取来的,因而在回头遥望时仍然充满深情。这种矛盾所带来的作家内心灵魂的撕裂的痛苦,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是闻所未闻的,即使在世界当代文学中也是惊人的,它正在造就着中国当代文学的深厚的文化心理土壤。所以就连曰本著名汉学家、中国当代文学评论家近滕直子也认为,当今世界各国,中国文学的资源是最丰富的。
然而,丰富的文学资源只是提供了产生出伟大文学作品的可能性而已,至于能否使这种可能性成为现实,则除了天才的偶然性之外,还要看作家们是否真正把握住了时代精抻的命脉,从而深入到人性的底蕴。当然,作家不是通过理性的思考来创作的,他们最有力的武器是他们的感觉。但感觉本身也有一个层次问题。伟大的作品是深刻的感觉创造出来的,而深刻感觉的形成则有赖于一个时代的整体氛围。在这方面,文学批评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洞察现实生活中的深刻的变化,以此来揭露文学创作中陈旧的、虚假的观念,突出和鼓励那些创新的亦即在真实性上有所突破的观念,从而营造起一个时代的精神氛围,与作者形成一种“互动”的关系。19世纪俄国以别林斯基为代表的一批文学批评家就是这方面的很好的例子。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如巴赫金这样的文学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身上,他们反抗专制,高扬人的自由,坚持复调和对话,揭示“智慧的痛苦”和内心的矛盾冲突,使俄国文学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自我意识和反省精神。我不想在这里过多地指责国内文学评论界的无所作为,因为已有太多的人对此提出过严厉的批评。但文学评论界自己应当更深入地反思自己视域上所受到的限制,这种限制是从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和主流的“文学概论”“美学概论”教科书中带来的,它窒息了一切生动活泼的新鲜思想,把人训练成一些机械熟练的工匠。要摆脱这种限制,只有更加真实地贴近生活,敏锐地观察和体验生活中发生的巨大变故,用自己的心去思考它的意义,而把文学视为这种意义的宣泄和表达。文学批评决不是一门“职业”,它应当是一种生存方式。
本书的作者都不是中国当代文学评论界的“圈内人”,但他们都从自己个人的生命体验来解读当代文学的文本,并有自己的独创之见。也许在“职业的”文学评论家看来,这些文章都不太像是严格的文学评论,因为很少看到对文学创作的技巧、结构、文体和语言的分析,谈的都是思想。然而,文学的技巧风格难道不是为内容服务的吗?缺乏思想性难道不是当今文学评论的致命弱点吗?叫不叫文学评论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对作品本身的咀嚼和思考,以及这种思考是否触及到了作品内在的深层意义。现在已经有人把这种评论称之为对文学作品的“哲学评论”“文化评论”或“个性化评论”。就算是这样吧。但一种文学评论如果完全抽掉了这些内涵,还会成为什么呢?依我之见,今后真正能留下并得到传承的文学评论恐怕还是这一类的,它标志着民族和人类思想发展在历史中的生动的轨迹。
经常听到有人说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学界乏善可陈,甚至是一片空白。我想这与文学评论跟不上创作的发展有一定的关系。的确,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创作出现了许多陌生的气象,除了思想内容上越来越难懂外,文学本身也失去了我们历来所熟悉的道德担当。当代文学创作对文学评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是传统的文学思维框架所不能满足的。在一个社会转型的时代,过去所习惯了的“文以载道”“乐通伦理”“寓教于乐”的标准已经失效了,以“看得懂”“喜闻乐见”“反映现实”和“形象思维”来决定一部作品的价值也行不通了,甚至通常意义上的“优美”“壮美”“和谐”“感人”也都不是最主要的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代文学就根本丧失了思想内容和美学意蕴。全部问题都在于,当代社会已经很难找到过去几千年间基本上没有变化的人人认可的“道”“理”“乐”“美”等等——这是一个言人人殊的时代,一个各人对同一件事抱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和感受的时代。当然,无论每个人的思考和判断如何不同,归根到底都是人性的一种体现,因而原则上应当都是能够沟通的。但是今天人与人的沟通在很多情况下已经与过去时代大不一样了,它决不会依照既定的一整套伦理规范和美学规范,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想当然的方式来完成,而是要每个人去动脑筋、费心思,特别是要对自己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从未受到过触动的思想前提进行拷问和追查,才能与那些深奥怪诞的作品的神交。当今时代,读作品往往并不是一件赏心悦目、怡情养性的事,而是一桩辛苦的劳作,是和作者一起创作。供人欣赏的作品还在产生,也在被人们所需要,所享受,但创作和作品本身已经分了层次。有供人享乐的作品,有搞笑和赚人眼泪的作品,也有陶冶性情、给人提供美的偷悦的作品。而除此以外,还有促人思考、给人以震撼的作品。应当说,后面这种作品才是文学世界里的珍宝,因为它为人类精神生活的发展和提升开辟着未来的前景。也许,我们今天觉得好笑的,将来不会再觉得好笑;今天觉得痛苦不堪的,将来会觉得无聊;甚至今天觉得美不胜收的,将来也会感到平庸。只有在新的思考、新的人性反思的基础上,更高的审美趣味才能形成。它在最初总是会给人带来惊讶、震撼和陌生,但它正是先锋文学批评所应当高度关注的。
本书展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些文章,大致被归为“寻根之路”“挣扎与突围”“漂泊的家园”“批评与对话”四个层次。这种编排也是从思想性方面来考虑的,应当说是一种思想的层层深入。它展示出中国当代文学是如何从古典的文学趣味中自发地产生出矛盾、走向自我否定,在对一切既往的东西进行无情的解构的基础上陷入困惑和挣扎,继而在漂泊中找到自己新的家园,最后达到对人性的全面的诘难和反思的历程。这一思路与我已出版的另一本论当代文学的专著《灵魂之旅》的思路基本上是一致的。本书并非对文学批评及人性反思作任何结论性的断言,而只是一种思想性的引导,一种“上路”的召唤,但也可以当作一种示范:文学批评还可以这样来写!本书所选的这些文章和所触及的作家都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和视野的局限性,丝毫没有把这些评论者和作家封为当代文学批评和创作的“正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