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小说中的意境
近几年来,描写人世坎坷、悲欢离合的小说看得多了,渐生出在医院陪伴病人一般的麻木和烦躁,往往一拿起书,就滑过那扑朔迷离的情节直翻到底,或是面对那惨痛剧烈的哀鸣而无动于衷。前不久,偶尔看到何立伟的几个小巧玲珑的短篇,于古典式的“静穆的哀伤”中,竟嗅出一般春机萌动的撩人气息,精神不由得为之一爽,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冲动,要把作者和读者带入到一个理想化的乐土,那么幽静,那么单纯,那么美;又仿佛有一种沉重的负荷,挂在诗意的透明的薄翅之下,使之疲惫,沉沦,坠毁;将要坠毁,终又超脱,升华,平添了哲理的力量,幻化着迷离的光彩,飘然而去⋯⋯没有情节,没有故事,少少几个人物,可爱,可亲,可悲,可怜。在湘西古老山城小镇的狭窄的麻石街上,在夏日宁静的小河边,在入夜的昏暗摇曳的车厢里,各自做着极平常的事,说着极平常的话。然而,这一切又都笼罩着一种诗情画意的朦胧美,婉约,深沉,广远,如心灵低诉,脉脉动人。几乎每一个篇章,都可以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找出它相应的诗的意境,以至于有人甚至怀疑,作者是不是将古诗略加改写,就铺陈出了一篇小说?
无疑,作者在古典文学上有相当深厚的素养,至少在意境的创造上,他是吸取了中国古代诗词的丰富营养的。此外,现代人的某些心绪、感受和体会与古人不谋而合,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我们却又可以从这些小说中体味出,即使在那凝注永恒的一瞬间,仍然暗暗地有时代的脉搏在跳动。作者抒发的,既不是老庄式的返璞归真的情愫,也不是士大夫文人孤芳自赏的雅兴;他总是在沉入那诗意的画面里去的同时,带着80年代自我意识的苦恼,表现出自己的追求、反省和历史的沉思。《砚坪那个地方》描写一个远离人间的世外桃源如何缓慢地蜕除那古老民风的美丽的茧壳,随着新时代的生活节奏一起疯魔;《白色鸟》和《莽林》运用反衬手法把饱含着情感和爱抚、美丽得如同神话仙境的大自然放在“文革”的险恶的历史背景上,使人心为之颤抖;《反刍》通过对童年时代天真的恶作剧的沉痛回忆,揭示出在缺乏最起码的人道主义教育的情况下,那纯洁的“童心”会自发地产生出多么邪恶的原始倾向;《小城无故事》则把动乱年代孽障的痕迹融入小镇山民日常生活那低徊而久远的催眠曲,如永恒的幽美的情爱之河,静静地汇集着迷蒙的雨泪;而《小站》的那个多蚊子的夏夜,把愚蠢、固执却不幸有了一点小“权力”的守车员和一对正在热恋之中的年轻情侣放在了一个车厢里,其结果自然是爱情遭到了惨败,被赶出了权力的空间,作者于此萌生了不可言状的悲哀:
一片淡淡的灯光忧郁地敷在空荡荡的站台上。两边的山影很浓很浓。一切都在酣眠中。一切都溶解到这燠热漫长的夜里了⋯⋯忽然感觉身后站了人。回头,是妻子。我抚住她那不安的单薄的肩膀。
“那两个人⋯⋯”
“别说了。下一站,我们也下去吧。”
沉默中黯影中,妻子终于点了点头。
任何一种巨大情绪的极致都会堕入深不可测的沉默。但一个艺术家却有办法来表现这种沉默,正如叮咚的泉响会使宁静的空谷显得更为幽静一样。可以说,何立伟对于意境的运用,大多是着眼于这一目的。他以东山魁夷式的色彩和笔触,描绘着嘶嘶的蝉鸣,晴朗的寂寞,绿草中雪白的飞禽,原始森林里的点点金光,闪着幽幽的光爬来又“弯弯绕绕地爬到另一个看不见的远远的地方去了”的铁轨,如此亲切,如此感人。但在这一切之下,读者始终会发现一个因思考和感受得太多而默默无语的灵魂。“唉,为这些迷人秀丽的山水,我深深感到了一种惋惜”。这是为美的理想感到惋惜,为人们不配这理想而惋惜,为理想终归只是一个理想而惋惜。不过,作者也并非一味伤感,他是通过极美的意境来提出问题,对人心,对社会,对历史。
何立伟的短篇,很难说是原来意义上的“小说”,它更接近于散文诗;然而它又不像一般的诗那样,仅止于给人一个诗的意境,而是运用小说的手法,以日常的、但却是精心雕琢过的语言,强烈对比的结构,心理上的跌宕,来促使人在诗的陶醉之后,沉入久久的思索。对于古朴、天真、自然的美,他有一种细腻的敏感和不由自主的迷恋;但他同时也具有这一代人所独具的对待现实的清醒的头脑和深刻见识,往往能抓住生活中的一个细小场景,而突现出其中蕴含的悲剧性的象征意义。这两方面在他身上构成一种尖锐的矛盾,并成为他创作的内在动力。没有对美的理想主义追求,人们只会在生活的磨难中沉沦;没有对现实生活的深刻洞察,一个人也很容易陷入庸俗鄙陋,甚至以丑为美,把肉麻当有趣。
不过,既有矛盾,也就免不了有冲突和不协调的时候。何立伟小说中偶尔出现的败笔,往往是由这种内心冲突引起的。如《白色鸟》的结尾部分,由一个天真如小兽的孩子嘴里喊出“开阶级斗争会”几个字,不仅别扭,而且将作者内心某种概念化的东西泼洒在色彩绚丽的画面上,这已不是对比、衬托,而是一方把另一方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