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学生聊学术规范

一位学生送来一篇论文,请求我给他“看一看”。听他的口气,这篇文章标志着古往今来一切哲学的“终结”。回家一翻,全篇没有一个注释和引文,也不提任何一个哲学家的名字。但我还是耐着性子读了一遍——谁知道呢,也许这小子真是个石头缝里蹦出的天才,就像维特根施坦一样?最终我却一无所获。文章完全没有逻辑性,只有一些联不起来的判断、不加证明的命题、未作定义的陌生术语,倒像一首20世纪90年代的诗。
另一位学生很谦虚,送来的作品却很厚,是一部十来万字的著作的分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看到快结束时我才忽然想到:他字写得如此潦草难辨,莫非是存心不让我看懂?
还有一位送来的是一部整整齐齐的打印稿,说请我给“提提意见”。文章(或不如说是著作)的标题怪吓人的,叫什么什么“体系”。里面充斥着数学公式、化学公式和经济方程式,从天上到地下,从社会到心灵,从宗教到艺术,从巴门尼德到马恩列斯毛,整个一套百科全书。当今时代,时兴电脑写作,抄来一部百科全书并非难事。对如此权威的作品,我若能提出什么“意见”,不是显得自己太无知了吗?
还有人送来的是语句不通、用词生造、标点符号乱打或不打的“文章”……
最让我吃惊的是,类似这样的一些文章在今天的学术刊物和出版物中竟屡见不鲜。这只有两种解释:或者这些学生就是读着这样的出版物长大的,或者这些出版物的编辑曾经就是这些学生。
无论哪种解释都让人感到可悲。我只是想提醒一句:要做学问,就得遵守学术规范。
我们的老祖宗做学问,还不大有学术规范一说。
真正的学术规范是在现代才形成的。现代社会交往的扩大,信息的流通和爆炸,思想的传播和解放,都向学术研究提出了规范化的要求。“五四”以来白话文对现代汉语体系的确立,使中国人有了与西方文化和学术畅通交流的手段,也有了对学术规范的强烈需要。因为,西方思想的大量涌入使我们不再能凭自己传统中世代相传不言而喻的语境去体会某个概念的内在涵义;没有一定的学术规范,不仅中西对话根本就不可能,而且即使在汉语交流中,我们今天也很难沟通了,因为现代汉语本身就是中西文化杂交的产物(西式语法、外来语等)。
此外,学术规范在今天的必要性还不仅在于沟通,而且在于创新。但创新如何可能?如果没有一定的学术规范,人们怎么能知道哪些东西是真正新的?哪些是前人早已提出过的?自然科学暂且不说,我国人文科学的大量文章和著作,由于缺乏学术规范,“重复建设”所浪费的精力和财力简直无法计数,真正有突破性的成果也由于得不到公认和肯定而无法上升到权威性的结论。由于没有学术规范,中国学人们要想在一片混乱中突出自己的声音,就只有拉帮结派,形成非学术利益集团,一荣倶荣,一损俱损。近年来各种学术讨论和争论中对同一件事各派观点势不两立,很大程度上是这种学术上的宗派主义在作怪。正因为占上风的一派所凭借的不是学术标准,而是人多势众或权力话语,所以另一方永远也不会服气,而总是伺机卷土重来,旧话重提,却没有任何新意。这种状况使每一个真正想有贡献于中国学术的人深感失望。
中国将来的学术研究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中国学术界的成熟与否,就看学术规范是否能真正建立起来并得到认真的遵守。我们今天写文章,只要是学术性的,首先要求概念明确,定义清楚;其次要求在行文中把自己的创新的观点(包括对别人观点的引申)与引用别人的观点严格区分开来,并对别人的观点注明出处(著者、译者、版本、页码);再就是要尽量做到对自己所探讨的问题目前中外研究的现状有一个总体交代,以表明自己的观点确实在学术领域中是一个创造。当然,这最后一点在目前中外学术交流还有一定障碍的情况下很不容易达到,但总应当是一个努力的目标。至少,作为中国学者,国内的研究状况是应该熟悉的。
当代大学生(包括研究生)在学习期间如能有意识地进行这样一些基本训练,对将来在学术的道路上牢牢把握自己的方向肯定是有好处的。